庄辛匆匆出郢陈后,沿颍水一路南下,数日后经过寿春,见寿春城外已经驻扎了大量的楚军。起初觉得奇怪,可转念一想,寿春乃是靳尚的封地,手中仍旧握有重权的靳尚早就以建立防线之名调集大军至寿春驻防了,实则是为了保卫自家领地。对于靳尚的自私行径庄辛甚为愤怒,却因身负重任不能干涉,只得怀恨离开寿春继续沿淮水东进。抵达钟离一带时,遇到大批难民正拖家带口向北逃窜,场景凄惨而悲壮。庄辛勒马在道旁拦下几位老人打听后才得知,原来秦军即将攻到淮水,白起派出的骑兵正在江淮之间肆虐屠杀,吓得百姓们抛家舍业逃命。情况危急,庄辛不敢怠慢片刻,继续催马逆着人流直奔广陵。
一路朝南,或遇被烧毁的村庄,或遇遭蹂躏的田地,或遇被遗弃的尸体,一向富庶的江淮之地陷入战火之中照样是生灵涂炭。为了安全起见,穿越秦军攻占的领地时,庄辛从死者身上扒了一套破烂的服装裹在身上,乔装成一位仓惶逃难的农夫。一路马不停蹄,
前后只用了五六日行程,终于在午后时分来到江水北岸的广陵。放眼远眺,白起率领的中军依旧驻守在江岸上,渡口已被秦军封锁,无法渡江。庄辛只得在江水上游一个早已沦陷的村庄里隐藏起来,等待着趁夜偷渡。
而在江水南岸,顷襄王发出的罪己诏书仅仅比庄辛早了一个时辰抵达中军大帐内。烛火升起不久,庄蹻正坐在案台后研读一卷竹简,用许多小木棍在案台上摆出各种阵法。
黑神手持一份卷轴匆匆进入帐内,到案台前俯身问道:“将军在读何书?还摆出如此多阵法?”
“《握机经》,乃奇书也!”庄蹻挥动着手中竹卷道,“我欲从中找出奇阵以对付秦军。白起已在江北驻军一月有余了,不可能一直僵持下去,我估摸着两军即将开战。”
“握机经?”黑神好奇道,“属下从未听过此书。”
“握机经相传为黄帝之臣风后撰,以天、地、风、云四阵为正,龙、虎、鸟、蛇四阵为奇,四正四奇总
为八阵。该书流传不广,并不为世人所熟知。”
“原来如此,”黑神点头道,“但愿白起没读过这部兵书,一旦两军交战,有望败在奇阵之上。”
“老子有言,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但愿如此吧。”庄蹻指指黑神手中的卷轴,“有军报了?”
“楚王下罪己诏来了,实属难得哪。”黑神回道,“楚国仅存疆土皆已传遍了。”
“楚王一向骄横跋扈,岂能主动下罪己诏?”庄蹻猜测道,“一定是某位大贤之才向他献了此策吧。”
“将军不妨看看?”黑神递过卷轴。
庄蹻挥手推开道:“你念吧,家国沦陷,社稷遭毁,看他还能找出何种借口来。”
黑神展开卷轴,念道:“寡人独享其国,德行未见于众,因骄横不聪,弃贤而用佞,致政乱而国亡。今社稷遭毁,苍生蒙难,寡人一己之过也!兹下罪己之诏,以示臣民之众。呜呼,既往之悔,寡人将痛改前非,上承天戒,救亡图存,下顺地德,保国安民。今据郢陈之固,亡羊而补牢,积德而行义,举贤而任能,望国之志士皆入朝效力,众志成城,以抗秦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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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薄德,久而致怠,故兹诏示,咸使知之。”
听完罪己诏,庄蹻陷入了沉思。在“君权天授”的君主专制时代,君王的权威大得无边无际,大到生杀予夺,大到如日中天,君王的一言便重过九鼎。敢以下犯上者,诛其九族,可见君王的威严到了何种惨烈的程度。在百姓心中,君王永远不会犯错,判断对错的标准只有君主一人说了算,错的也是对的,对的也是错的,君主的意志即是天意,“天”岂会有错?所以,君王一旦放下威严来颁布罪己诏,开展自我批评,是何等震惊之事。要么是到了亡国灭族之时,要么是到了彻底醒悟之时。
“楚王下罪己诏,将军以为如何?”
良久之后,庄蹻才回道:“楚国大势已去,一份罪己诏岂能扭转乾坤?”
“楚王忏悔还算诚恳。”黑神道,“当然了,若一个君王不能对自己所犯之过进行反省,权威便会逐渐丧失。”
“千余年前,大禹即帝位。偶见犯罪之人,便伤神饮泣。左右问其故,禹曰:‘尧舜之时,民皆用尧舜
之心为心,而吾为君时,百姓各以其心为心,是以痛之。’禹见民有罪,深感负疚,认为自己没当好君王,此乃罪己诏之雏形。罪己诏并非君王之耻,而是君王之荣,可彰显君主之强大。顷襄王之错,地不载,天不覆,我们万不可受一份罪己诏所迷惑了。”
“属下以为,楚王既非显示荣耀,也非彰显强大,而是在向天下求贤,在号召全国百姓团结一致对付秦军啊。”
“船到江心补漏迟,此时才想到求贤,迟矣!”庄蹻叹道,“孟子有言:‘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楚国已是山河破碎,还妄想天下贤士投奔楚国?楚王是在痴心妄想矣!”
正当此时,突然从帐外传入一个声音:“好一个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哈哈——”笑声未止,便挑帘进来一个农夫装扮的中年男子,头戴斗笠,看不清面目。庄鼠紧跟在身后追了进来,急忙绕到男子身前向庄蹻解释:“这位先生说有军机要事非要来中军大帐内见主将,我只好领他过来了。”
“先生何方人氏?”庄蹻拱手施礼。
男子解下斗笠,拱手回道:“在下庄辛,与大司马庄蹻同宗。”原来此人正是庄辛,在夜色掩护下刚刚从江北偷渡过来,“庄辛不才,正是在山河破碎之际选择弃赵国而投奔楚国来了。”
“庄蹻早已不是大司马了,既是同宗,请先生入座。”庄蹻伸手看座,“先生有何指教?请直言道来。”
“想必阁下已收到罪己诏书了,”庄辛入座后道,“此次庄辛孤身入会稽郡,便是为庄蹻恢复大司马之职而来。”
“将军刚听完罪己诏。”黑神向庄辛晃动着手中的诏书。
“既然如此,庄辛便开诚布公了。一月之前,楚王派宋玉与景差至邯郸将我召回陈城,封为执圭。罪己诏书乃是我为楚王献出之第三策。”
“原来是执圭大人,恕庄蹻失礼了。能说动顷襄王颁布罪己诏书,先生便是当之无愧之大才了。”庄蹻回道,“只是,让楚王颁罪己诏书是第三策,那第二策与第一策是甚?在下倒颇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