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襄王逃到陈城后,住进陈国的旧王宫里,经历这次亡国丧家的生死迁徙,他似乎变了一个人,整日将自己关在宫内,盘腿而坐,披头散发仰视着破烂的屋顶发愣。除了几名侍女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半月下来谁也不召见,甚至连宠臣靳尚也不见了。曾经骄横跋扈的顷襄王一溃而丧失称霸诸侯与射取天下的野心,一心只求自保,一群老朽的宠臣们倒感觉不习惯了,私下里都在议论君王或许已经疯傻,忙着结交令尹子兰。
闭门思过将近一月有余,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王宫内的屋顶淅淅沥沥漏着小雨,滴落在顷襄王身上,垫在腿下的羊毛毯也浸湿了。两名侍女到身旁来劝他离开漏雨处,并建议他命几名工匠来修葺屋顶,他依旧盯着破屋顶悲叹:“屋顶破了可修,国家破了岂能修?”两名侍女不敢回话,只能各自举起长袖,为他遮挡雨滴。
没有雨水滴在身上,他反而愤怒了,突然窜起身来将两名侍女推开,口中愤怒呼叫着:“寡人也是高阳大帝之后,岂能畏惧这点雨水!”边呼叫边往宫门外趔趄跑去。来到屋檐下,昏暗的天空暴雨如注,他愈加情绪激动大叫着:“大雨啊,浇灌吧!浇灌吧!将寡人浇醒,浇醒…”两名侍女追到屋檐下时他已将王袍扯下来胡乱扔在地上,迈开双腿奔入大雨中,双手挠头呼号着:“亡国之主矣,脑中进了浆糊!忠奸不辨,是非不分,祈求苍天降雨替寡人彻底洗干净!”积水已经没过靴子,顷襄王却不顾一切跑远了。两名侍女拾起王袍,呆立在屋檐下。
一路跑去,雷电交加,眼中的泪水与雨水混杂在一起,朦胧的水雾中可见道路两旁屋舍低矮陈旧,同曾经雄伟恢弘的郢都王城简直无可比拟。道路上不见一个行人,跑过几家开着门的商号也不见有人光顾,整座古城一片死寂。要想在如此萧条的旧城内重整山河,似乎毫无希望了。秦军拔郢,大片疆土沦丧,昔日四通八达的商道一时为之阻塞,他已经看见了不远处
亡国灭族的景象。
跑过几个胡同,来到一座陈旧的宅子前停下脚步。宅子没有门牌匾额,只见左右门框上各挂着一块木牌子,右边牌子上书“曲高和寡”,左边牌子上书“谢绝同僚”。顷襄王疑惑地盯着两块牌子看了半晌,才苦笑着举手敲响大门。
片刻后,房门拉开了。伸出头来探望的人正是宋玉,经过这次大逃亡,宋玉也变得神情憔悴。见顷襄王孤零零一人立在暴雨中,早已淋得像只落汤鸡,宋玉急忙跨出门来将他拉到屋檐下问道:“大王为何冒雨至此矣?”
“苍天开眼了,”顷襄王指指暴雨如注的天空道,“寡人自闭在宫里将近一月,痛定思痛后终于想明白一些事情,急着要同你商议啊!”
“大王命侍女传唤一声便是,何必亲自前来。”
“借这滂沱大雨浇浇,可让寡人头脑更加清醒。”
“陈城可不比郢都,这里风雨太凉,万一大雨淋病了大王臣下可担当不起哪,赶紧进屋避雨吧。”边说
边将顷襄王扶入屋内。
此时,听到两人谈话声的景差也慌忙迎过来请安,毕竟是国君亲临,颇为紧张。这是一座陈旧的老宅子,屋内设施简陋,除了几个书架靠墙而立,就只有一方案台摆在正堂。靠东有一个宽敞的窗户,窗前铺着几个草垫,平日里宋玉与景差就跪坐在窗前处理一些政务。窗外下着暴雨,窗帘已经放下了。顷襄王在屋内转了半圈,身上的雨水滴落在地,浑身散发着一股凉气,宋玉忙让景差准备取暖用的火盆,自己扶着顷襄王到卧房内去换干衣服。
一番忙乱后,火盆备好了,摆在窗前草垫间,顷襄王穿上宋玉的长袍走出房间,满脸高兴笑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若不是这场暴雨,寡人还没机会穿宋玉大夫这身袍子呢。”
“臣下一向敝衣粝食,这身粗布长袍只能暂时给大王遮体之用了。”宋玉小心翼翼将顷襄王扶到火盆旁入坐取暖。而后,又回卧房将他的湿衣取出来,同景差一起拉着在火盆上烘烤。常言道:人靠衣装马靠鞍
装,穿一身粗衣的顷襄王看上去与平常士子无异,倒显得平等和睦了,三人围着火盆漫谈开来。
“宋玉大夫,何故在门框上挂两个牌子呢?”顷襄王微笑着问道,“那曲高和寡与谢绝同僚究竟有何深意?”
“逃难途中,因臣下给大王敬献食粮与酒水,便引发一些大臣不满,他们私下诬陷臣下是有意讨好大王,别有用心。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宋玉叹道,“屈原先生便是遭同僚诬陷,先是流放汉北,而后又流放江南…也不知先生在大秦铁骑之下能否保住性命。”
“所谓身正不惧影斜,你也如此忌讳同僚乎?”顷襄王不解道,“寡人也偶尔听闻了靳尚与郑詹尹等人对你颇有微辞,原来是因这点小事啊。”
“众口铄金哪,大王,”景差感慨道,“对于心怀恶意者,我们只能敬而远之,故而才挂出这两块木牌子。”
“然也,然也,”宋玉点头道,“遥想在郢都时,
有游侠歌于市,开始唱下里、巴人,市中聚而和者数千人;而后唱阳阿、薤露,市中聚而和者数百人;而后唱阳春、白雪,市中聚而和者不过数十人;游侠又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市中聚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故,其曲弥高,其和弥寡也。”
顷襄王似懂非懂点着头,心中因听到郢都二字而伤感:“郢都,寡人之故都也,秦王之俘邑也…”
宋玉接着道:“故鸟中有凤凰而鱼中有大鲲。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篱之鷃,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鲲鱼朝发昆仑之墟,曝鳍于碣石,暮宿于孟诸。夫尺泽之鲵,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并非只是鸟中有凤凰鱼中有大鲲啊,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世俗之人,岂知臣心之所向、志之所欲哉?”
“宋玉大夫心怀大志,寡人自愧弗如矣。”顷襄王感慨道,“遥想屈原刚入郢都时,父王便拜他为三闾大夫,负责教导寡人与子兰,论起师资排辈来,我们三人也是师出同门耳。”
谈到屈原,谈到同门之谊,宋玉却不怀好意道:“一乳同胞之情皆会心生嫌隙,奈何同门之谊矣。我与景差出生卑微,万不可高攀大王。”
宋玉无意间说的这番话,却引发了顷襄王自责:“回想在郢都时,寡人每出一策你二人必会反对,闹得满朝皆怨。这些日子寡人仔细回想揣摩,是寡人大错特错了,原来你二人才是忠臣,沿袭了屈原先生之精神。比如,不阿谀奉承以荡君心,不吮痈舐痔以侍权贵,不党同伐异以谋私利。你们皆是凤凰与大鲲,心怀富民强国之大志,是寡人辜负了你们…”
景差感慨道:“大王能有此觉醒,也不枉这千里溃逃了。”
宋玉叹息道:“大王以身试祸,为这觉醒付出了惨痛代价。然则,迷而知反,尚可以挽救也。”
“是啊,国破家亡,兵挫地削,这觉醒确实付出了惨痛代价。”顷襄王突然拽着两人的手,激动恳求道,“故而,寡人已立誓弥补过失,一定要挽救国家,才冒着倾盆大雨来找你二人商议对策…”对于顷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