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之北,白起将骑兵与步卒驻扎在江岸上,营寨沿着江岸一字拉开,黑色大纛与“白”字帅旗在江风吹拂下猎猎作响。数百艘战船也是一字排开,靠岸停泊,与岸上的驻军互为屏障。白起治军有道,从这水陆两栖的布阵便可看出,若遇突袭,两栖可互救也。
数日前,白起派出五百名水鬼成功偷袭了会稽郡水师,司马骁曾对他说过:“凡兵之胜,在敌之失也。胜失之兵,必有隐患,待敌兵重振旗鼓有备而来,我军危矣!”白起也赞同司马骁的观点,认为庄蹻得到战报后一定会组织兵力反击,会从水师所在的大本营浙江水域调出战船来同他决战。按行军时间推算,最快也得日,绝不会在今夜。所以,白起亲率大军击溃了昭华所领的骑兵后,便在江北岸上就地驻扎下来。鸠占鹊巢,欣喜若狂,大战胜利后全军上下都放松了警惕。午夜之后,将士们都在熟睡,唯有十余名哨兵在战船上值哨,夜色中有几支火把微微亮着。
卯时还差一刻,庄蹻搭乘的轻便小船率先抵达既定
江面上,身旁跟着庄鼠与两名副将。举目眺望,月光下秦军的白色营帐越加显眼了,战船上几只火把忽明忽暗,暴露出秦军水师的位置。庄蹻举起拇指目测了一下大概距离后,便挥手命小船停下来。须臾之间,安装了投石机的小战船也陆续靠了上来,顺着江水并排拉开阵型。紧随其后,装满乱石的大战船也陆续靠上来,在小战船之后并排拉开,宛若殿军与前锋军。待大小战船排好阵型,庄蹻再挥挥手,轻便小船调转方向,穿过战船阵营往后撤去。身旁的两名副将边向后撤边向全军传达着军令,小战船上的投石机全部转动起来,长长的抛杆伸到大战船上,兵士们忙着往抛物篮中装上乱石与火油罐。
轻便小船径直撤退到大战船背后,庄蹻仰望夜空,月色黯淡了,东方已经升起明亮的太白星,杀伐时辰已经到来。此时,庄蹻一声令下,所有投石机一并开动,乱石与点燃的火油罐如冰雹般朝着秦军水师飞去。黎明前人确实最易犯困,秦军哨兵或趴在船舷上打盹,或倚靠着桅杆打盹,被乱石砸醒后,睡意朦胧中发现火球从天而降,急忙吹响警戒号角,撕心力竭呼
叫着。然而一切都太晚了,火油罐落在甲板上,引燃了船木;乱石砸在船舷或甲板上,既砸坏了船只,也增加了船身的重量,船体摇摇欲沉。一番狂砸,大部分战船已经漏水,甲板在燃烧,船舱在坠沉。在船舱中熟睡的兵士们从慌乱中惊醒,躲在船舱中被水淹死,逃到甲板上被大火烧死,或被乱石将脑袋砸开花,根本无处可逃。一时间,一场不见剑戟的大屠杀就此展开,哭喊声哀嚎声响彻整个江岸。
正在中军大帐内熟睡的白起被嬴豹与司马骁叫醒后,慌忙披挂出帐,三人纵马奔到岸边时大火已经烧成火海,身上卷着火焰的兵士们正纷纷跳江逃命。然而乱石纷飞,即便跳入江中仍被乱石砸死或被江水淹死。亲眼目睹了这次突袭,白起脸色骤变,急忙召来弓箭手朝乱石飞来的方向射箭,可是投石机不在射程范围内,根本压制不住,火油罐与乱石依旧源源不断飞来…终于,用兵如神的白起也无法施以援手了,只能勒马在岸,捶打着胸脯,眼睁睁望着战船一艘艘沉没。
半个时辰下来,东方越来越亮了,总算能看清一箭
之外的江面上顺江排开的大小战船,抛石机还在断断续续朝岸边抛来乱石,白起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暗了。再转头查看自己的船队,十之八九都沉入了江底,残存几艘搁浅在岸边,已遭乱石砸得透体窟窿,船舷桅杆已被火油烧成焦炭。水面上漂满了水军的尸体、船木、旌旗等杂物,放眼所致,皆是流血漂橹!经此一役,秦军水师死亡两万余众,大小战船损失殆尽,无法再渡江作战了。
望着眼前的惨象,白起已气得咬牙切齿,冲着远方吼道:“庄蹻,一定是庄蹻…待我有朝一日逮住他,一定将他碎尸万段!”
旭日升起,朝霞与晨雾笼罩着江面,能见度降低了。白起正欲勒马转身时,忽然从江面上的晨雾中漂过来一艘轻便小船,桅杆上飘荡着“庄”字帅旗。白起定睛细看,果真是庄蹻来也,身旁跟着两名副将,正是昭华与憨鱼,两人手持盾牌护着庄蹻,以防秦军放冷箭。
见有小船漂来,岸上的弓箭手急忙拉弓搭箭,白起深知放箭无益,便举手止住了。随即勒马逼近江水,
等着与庄蹻近距离对话。
轻便小船靠近秦军战船残骸时,庄蹻举手示意小船停下来,瞟了几眼江面上的浮尸与血水,一番哀叹,便拱手冲岸上高声喊话:“即便大秦锐士天下无敌,始终是血肉之躯矣!广陵之战,白起之过大于白起之功啊!”
白起不忍受辱,伸手指着庄蹻如猛虎般怒吼道:“庄蹻,尔死,吾必得志!迟早有一日,武安君会将你五马分尸!”
“你侵我疆土,屠我生民,有何面目理直气壮?”庄蹻也怒斥道,“若苍天有道,武安君最应遭五马分尸!”
“白起生于当世只有一个使命,那便是为大秦开疆拓土。人道不能挡,天道不能遮!”白起举起拳头道,“即使你折我两万水师,楚国依旧是我掌中之物,神拦斩神,鬼拦斩鬼!”
“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也。”庄蹻感慨道,“当初在蓝田关外,真该一剑斩了你。”
“白起休得猖狂!”昭华高声道,“庄蹻将军一怒
而战万乘之师,再怒而存千乘之国,难道你没领教过?”
“大秦武安君可是常胜将军,”嬴豹提马追到白起身旁道,“从未真正战败过!”
“常胜之家难于虑敌,所谓骄兵必败也!”昭华不甘示弱道。
庄蹻举手止住了昭华,高声问白起:“你我正在吴国故地交战,武安君可之吴国为何而亡耶?”
白起冷笑道:“不屑与尔耍心眼,有话速速道来。”
庄蹻回道:“皆因吴王数战而数胜也。”
“数战而数胜,国家之福也。”白起轻蔑道,“其独以亡,却是何故?”
庄蹻回道:“数战则民罢,数胜则主骄。以骄主统罢民而国不亡者,天下罕有矣。且主骄则恣,恣则穷奢极物;民罢则怨,怨则揭竿而起。上下俱极,此吴国之亡也,此夫差之所以自殁于干隧也!”
“休得用亡国之事唬我,”白起又是一阵大笑,“秦王并非阖闾,更非夫差,大秦势必横扫六国,统一
天下!”
面对白起的咄咄逼人,庄蹻也显得无奈:“秦军水师已折,劝你早日撤军归去。只要庄蹻一息尚存,秦军就休想渡过江来!”
白起毫无退意:“你不让我渡江南下开疆拓土,你也休想渡江北上保家卫国,暂以江水为限,各自为阵罢!”
“你孤军深入千里之遥,补给无续,早已犯了兵家大忌,我总有策略让你溃败而逃!”
“兵法云:千里馈粮,士有饥色。然我白起用兵,从未因补给不足而撤军。”白起已经失去耐心,勒马转身道,“尤其是攻伐泱泱楚国,物产如此丰富,以战养战足矣。”
“善意劝君君不归,唯有短兵相见耳!”
“山河万里,等尔来战!”白起语罢,沮丧拍马离去了。
望着白起纵马远去的身影,庄蹻也不能追到岸上,只得命兵士调转船头,荡着轻舟返回江中晨雾里。亡族之危降临,庄蹻必须为下一场事关生死存亡的大战
预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