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船夫领着屈原逃离洞庭湖后,逆湘水南下准备逃向长沙郡避难。数百年前,楚人先祖从汉中之地迁到云梦泽畔建立郢都王城后,便派出大军跨过江水继续向南开拓疆土,先祖们沿着湘水南进,历经数十代人的努力,终于开辟出一片辽阔的粮仓重地,北起洞庭、南逾五岭、东邻彭蠡泽西岸和罗霄山脉、西接沅水流域,后设为长沙郡。长沙郡在楚、越两国的长期征伐对抗中,一直占据着重要的军事地位。
沿湘水进入长沙郡百里之地时,小船漂到汨罗水与湘水交汇处,此处山高水急,丛林幽深,楚军曾在江边悬崖上修建了城防哨所,名曰无假关。
小船在逆流中艰难行进着,屈原举目眺望着雄关险隘,除了山风、水浪、飞鸟之声,不闻人语,不由得发出感慨:“历经沧桑终不改兮,遭尽患难仍留名,唯有无假关也!”
老船夫也抬头眺望一阵城关,高声回道:“帝王将相终将死,唯有山河不易位也。过了这无假关,便正
是进入长沙郡腹地了。”
“老先生稍慢些,”屈原招手呼道,“既然秦军沿江水东进了,我们也没必要逃得那么遥远。”转而指向东南方向的汨罗水道,“沿这条支流漂泊吧,到汨罗水畔玉笥山下去寻安身之计。”
“何不继续往南?即便秦军追来也有更多地方可藏身哪。”
“我们在逃离战祸,而东地百姓正陷入战祸中,于心何忍…”屈原悲慨道,“白起率兵直逼会稽郡,分明是去讨伐庄蹻了,东地也将遭遇生灵涂炭矣。”
“秦军驰骋千里,抵达会稽郡也是强弩之末,且庄蹻手握重兵,先生没必要太操心啊。”
婵娟看出了屈原的心意后,摇摇晃晃走到老船夫身旁劝解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去年深冬,先生曾在汨罗水畔玉笥山下一户老乡绅家里借宿过一段时间,创作了一些诗卷寄存在他家里。先生视诗卷如生命,既然秦军暂时不会追来,我们就先去汨罗水畔帮先生把诗卷取了吧。”
“又是诗卷?”老船夫指着船上的袋子道,“再多
几卷诗,我这小船就快压沉了。”
“先生落难至此,身无长物,除了诗卷还能有甚?”婵娟拽着老船夫央求道,“只要带上诗卷,逃再远也可以…”
“既是如此,老夫只能改道了!”老船夫终于同意了,举棹击水,小船在两水交汇处的紊乱漩涡中转了两圈,才艰难地改变航向,漂上了汨罗水。
过了无假关之后,孤零零的小船在汨罗水上飘荡着,时而高山峡谷,江水湍急,两岸鸟声清脆,猿声凄凉,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其承宇。浪花湿襟兮,瑟瑟江风骤紧;时而平滩缓波,沃野无垠,云岚垂地兮,津渡荒芜。野絮飘飞兮,魂思寒碜,非贤士之道径也!屈原颠沛流离逃亡于此,边幅不修,长发披肩,仰面问天天不语,唯俯影怜叹,顿生天地洪荒之感。
漂了大半日,终于在暮色时分来到一处平原地带,两岸沃土连绵,幽旷清静,各色野花点缀着百草,微风轻拂,彩蝶翩飞,宛若进入世外天国。
老船夫站在船头眺望,边摇船边赞叹:“老夫几十年没来过汨罗水了,这两岸虽无人居住,景色却美得醉人!”
“浑浑浊世尚有如此美景,实属难得啊。”屈原立在船尾,望着美景一道道逝去,想着楚国江山正毁在秦军铁骑之下,悲痛惋惜,“愿有朝一日我能死在这汨罗水畔,有沃土作榻,野草为枕,鲜花为褥,芳林为幕,悠然自得,长眠至光阴尽头…”
“三闾大夫啊,你若再谈论死亡,婵娟姑娘又要责怪你啦。”老船夫警告道,“就是为了向死而生,我们才四处逃难,四海为家啊。”
“郢都沦陷,宗庙遭毁。国之不存,家之安在?国之不存,人将附焉?近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救国无望了,或许只有以死殉国,方能惊醒世人啊…”
“世人皆知三闾大夫忠君爱国,生死不改其志。”老船夫指责道,“可是,若死一位忠臣就能挽救一个国家,历史上便不会有那么多国家灭亡了。以死救国,何其蠢也!”
“走投无路之时,忠臣除了以死殉国,毫无其他办
法啊。”
“先生难道真不惧死?”老船夫问道,“花鸟虫兽,但凡有生命者,无不想着生啊。”
“人生天地间,无不面对生离死别。世人以生为乐,以死为苦,是掩盖了生死之真相哪。”屈原郑重解释道,“生死之事庄子看得最为清楚了,庄子妻亡后,惠子前去吊唁,却见庄子叉开两腿而坐,正敲着盆子唱歌,惠子不满道:‘妻子与你生活了几十年,帮你养大了孩子,现在他死了,你不哭也就罢了却鼓盆而歌,这也太过分了吧!’庄子答曰:‘非也。她刚离我而去,我岂能不悲痛!后来仔细想想,人最初本就没有生命,不仅没有生命而且还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还没有元气。生命最初存在于混沌之中,虚无之物慢慢凝聚,虚无变而有元气,元气变而有形体,形体变而有生命,如今又变为死,这与春夏秋冬四季更替无异也。亡妻已经安然寝于天地之间了,而我却凄凄惨惨守着她哭泣,便是不理解生命啊,于是便不哭了,改为鼓盆而歌。’惠子叹曰:‘庄子通生死之大道也。’”论完了生死之道,屈原终于感叹出
内心的想法,“由此观之,死有何惧?不过是尸骨回归大地生命回归元气也!”
“老夫是说不过你了,”老船夫摇头道,“不过,老夫知道人死后再也不会醒来,即便你以死惊醒了世人,拯救了国家,你也不可能享受国泰民安了。”
“庄子还说过:‘生,寄也;死,归也。’凡生于天地之间者,有生必有死,谁又能免之?我不过是早点归去,若真能以死救百姓于水火,便死得其所了。”
“唉,老夫不想与你争辩了,谁让我们生而为人呢?”老船夫一声叹息,撑起竹篷,摇着小船继续向前漂泊,“说到底,还是岸上这些野花野草活得悠然自在哪…”
“是啊,山有山鬼,水有水鬼,树有树鬼,花有花鬼,万物皆有鬼。”屈原在船尾坐下,望着两岸的风景独自叹息,“人若变成鬼魂,也就悠然自在了。”
天色逐渐暗下去,一弯新月悬在东方,江风透心凉,婵娟与女媭紧紧依偎在竹篷下。
老船夫还没找到寄宿的地方,小船依旧在暮色中漂
泊着,屈原凝视着船尾的溪流,回忆着流放江南这些年的种种心境,远逝的波澜徒增悲伤…两岸响起了蛙鸣声,涌动在屈原心中的那首诗也随着新月升起,在蛙声的伴奏下,他轻声吟诵着: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