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听了小姑娘的话,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哂笑和嘲笑响成一片,小姑娘含泪的双眼,澄澈地映出狂笑强盗的各样丑态:“你,你是丫头,也能算人吗?哈哈哈哈。”
八年前,父母相继离开时,也有雇工这样质疑过,十岁的严凝,却很快用一发完美炸开的“金银花”,堵住了他们的嘴,大她十多岁的工人们,瞬间息声,继续死心塌地地干活。
十岁的小姑娘,纤弱的肩膀,独立支撑起,‘严家花炮坊’八年。
‘原来当年的我,是这样小小的一个人啊,’望着小姑娘决然的背影,严凝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颤抖的唇说不出话,豆大的泪珠滴落。
佳纾俯下身,将小姑娘揽在怀里,愧疚地问:“顾小妹子,你家还有姓顾的男人吗?”
“姨姨,为什么非得是男人呢?我也姓顾,我不行吗?”哭地皱起的小脸上,露出两排细小的白牙,鼻涕长长地耷拉下来,佳纾掏出手帕子,给小姑娘拭干净脸蛋。
抚摸她的头发,脸贴脸柔声道:“这是规矩,”想想又枯干无力地解释道:“许是因为咱们这个世道,总是只有男人才能出去做工,挣钱养家。”
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睛,在几个人之间来回打转,末了,低声说,“我知道了,我家里当然有活着的,姓顾的男人。”在人群惊慌的视线中,小手一指,“就是我弟弟,正在我妈怀里吃奶呢。”
仿佛被雷电击中般,严凝汗毛倒竖,上前一步,拉起姑娘的小手,朗声道:“顾家尚有男丁,依照本朝律例,各位此举皆为偷窃。诸位若是将物品原样奉还,我二人全当做没见过。
倘若执迷不悟,强取顾家财物。我二人今天就要管这个闲事了,带这家孤儿寡母三人,前往县衙,击鼓告状。我想,那县衙大狱里的铁镣铐,正等着大伙儿呢。”
此话一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声不吭。
胆小的直哆嗦,抱着手里东西,放到小姑娘脚下,越积越多,
一个尖锐的女声喊道:“胡说八道,我们顾氏家规,只有成年男丁才做数,她家那小男孩那么大点,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长大呢。”
“对,入家谱的才能算,她那小豆丁,还没有序齿排行呢!”又有人附和,人群开始骚动,“我怎么记得要娶过妻的才算?”
“胡说,我到现在四十六了,还打着光棍呢,你敢说我不算?”
“你本来就不能算,光棍死了都不能埋进祖坟的,谁认有你这号人啊。”
“你!”人群中开始有人打起架来,众人纷纷让出地方,怀中紧紧抱着刚从顾家抢来的东西,生怕被打坏了。
严凝哂笑出声,环抱双臂:“竟然敢在国法面前提家规?怎么,你是皇上吗?”双眼圆瞪,怫然怒吼:“还不快给人家顾家送回去?”
二女帮着小姑娘,把人群弃置在地上的东西收拾回家。陪同小姑娘去找她那一言不发,始终埋头哭泣的母亲,小姑娘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抚摸着女人的头发,喃喃说:“娘,多亏这两位姨姨,咱家被拿走的东西,多半回来了。”
母亲抬起头,木然的脸上没有一滴眼泪,惨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视线从三人身上依次移过,望向不知何处的远方,忽然手一松,婴儿骨碌碌滚落地上。
佳纾扑上前抢过孩子,脸上的愤怒忽然变成犹疑,伸出手抚摸着婴儿的脸,又成了不知所措,扑扇着杏眼对严凝颤声说道:“孩子已经死了。”
红霞点点,斗转星移,清幽里透着秋日的上弦月。
苍茫天地,柔风追彩云,清风微醉,暮色浴群山。
来庆和同伴抬着“敕造宁王府”的紫光檀木大匾额,喊着号子,像一只多足的蚰蜒,绕过持大扫帚清理院中厚厚积尘的婆子,颤巍巍往后院仓库走。
与头顶着“宁王府”乌木匾额的立新擦肩而过,古朴嶙峋的魏碑字,正是云天晓的手笔。
“一个人弄得来?”来庆扬起下巴示意立新,“要不要我们这边腾个人帮你?”
“不必,不必,就挂这么个三尺小匾额,还用偏劳你们?让门口慕老爷子给我扶着梯子就成,”立新大大咧咧地说,忽然眼睛一亮,“欸,王爷,来庆哥,王爷是不是在喊你?”
“啊?”来庆闻声,顺着立新的视线望去,墨绿身影的云天晓,几乎与青草地融为一色,见来庆转头,打着手势让他过去。
来庆和同伴们交换了眼色,见另几个人都点头,手一松,喊了声“来啦。”朝云天晓撒腿跑去。
“王爷您找我?”来庆向前探身,在胸前搓着手问,“和弟兄们干活儿来着,一时没听见。”
“无妨,”云天晓眼帘低垂,沉声道,“我原也没做声,卖原先宅子的银子都送过去了吗?”
“回王爷,”来庆挺直脊背,“都照您说的,送到户部去了。”说着从袖子里抽出张纸,“户部还给打了张收条,您看,账房那边说了,得您看过才收。”
云天晓接过纸条,瞳孔骤然一缩,眉宇间都是厌恶,转身前往书房,悠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给我找匹马来,不要雪云驹,我要进宫去。”
来庆接过盖了云天晓闲章的收条,毕恭毕敬扶好,伺候云天晓上马。
“来了,”云天晓唇角微翘,眉眼不抬地说,“等许久了?”
“没有,刚到,”陈继川小心地观察着云天晓,不知在回京这三五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西北那个染上些许人气的宁王,又恢复了既往雪漫霜凄的冰冷模样,“承王爷福,老陈全家都放出来了。”
“那就好。”修长的丹凤眼眼帘轻扇,遮住了眼底深藏的暗淡。
“王爷,”望着门上正在悬挂的匾额,陈继川心底波涛汹涌,无法平静,颤声问,“王爷往后,难道就住这地方了吗?”
“诚如你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