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要去你自己去,休要打你马姐主意,她还得跟我上山摘枣去呢。”
红日西坠,夕阳霞光万道。厚重的云雾盘踞在天空,被夕烧染红。天空从青苍色渐渐转为鸭蛋一般的湖绿色,不多时,幽静的暮色暗暗地围拢来。
在山上,严凝摘酸枣的手指,累到僵直。直起身锤着酸疼的腰,不觉哑然,笑自己,当初在镇北关,做枣核炭生不如死。
如今自由了,这枣核炭远比当初,要做得多,苦也吃的更多。
却乐在其中。
人啊,为自己,吃苦也甜。若是伺候别人,横竖都无从释怀。做好的枣核炭,搁过去看一眼,冷气会沿着脊柱,直窜到头顶,如今看着颗颗晶莹,仿佛看到一粒粒银角子。
越看越喜欢。
眼前晃过各式各样喝茶的身影和姿态,贩夫走卒这样的壮劳力喝茶,喜欢粗瓷海碗的茶沫子,一气灌下去,驱乏解渴。
老人喝茶,用铁罐子装半罐大叶子,扔进个烤枣,守着炭炉,边煮边喝边续水。
寻常市民走累了,在茶摊要大壶茶,使碗坐着喝。
慢慢浮现出只有长衫罗绮的宁王爷,才煮一盏西山冷泉水,沏上明前茶细细品味。
怎么想起他来了,晦气,严凝使劲摇着头,想把那修长玉立的身影,从脑海中甩出去。
忽听得蚊子似的,细不可闻的哭声,严凝狐疑地望向佳纾,发觉佳纾也在驻足看她,四目相对,佳纾拍拍裙上的草茎,问:“方才不是姑娘在哭?”
“我有甚好哭?”严凝眼前闪过冬日里的自己被困在顺天府衙院中,被一盆又一盆的冷水泼醒,北上路那根冻成冰柱的麻绳,后厨里冻裂的手指流出的白的红的,一幕幕,一场场。
“现在正是我的好时候呢,我怎地会哭,”两手一摊,无奈地说:“我还当是你,心疼肚里娃娃没了爹,偷偷哭呢。”
“没爹有啥可哭的,”佳纾撇嘴,搓着手上酸枣粘液黏上的灰尘,“娘一样给他养大,况且,那么个病痨鬼的爹,有还不如没有。”
“啊?”严凝依稀记得佳纾,当初在她早逝的丈夫坟前哭得凄切,“你那时不是哭着说,和他很要好的吗?”
“那是他们要卖我,我没有办法,”佳纾抬头眺望晚霞,夕阳在她一双招子里点了猩红的火,“那时候家里硬要我嫁过去,我也没有办法,他们捆着我。”
佳纾摇头跺脚,丧恼地说:“哎呀,说这些干嘛,姑娘,我听着这女人哭了快半个时辰了,正好咱俩现在摘得累,过去瞧一眼,就当消闲了。”
两人藏身在半山的灌木丛后,忍着秋后的蚊子叮咬,见各式各样的人从同一间房里走出,手里拿着大到柜子,小到笊篱,各色物件,快步走向巷尾,四散而去。
“啧啧,姑娘快看,那在我们这儿,可是好房子呢,这家定然是富裕的,”佳纾轻声与严凝咬耳朵。
门口嘤嘤哭泣的是个中年女人,梳着百合髻,独簪了只百合玉簪为饰。
怀中抱着个婴孩,旁边扯着她衣服的,是个粉雕玉琢,脸蛋嘭嘭,大眼睛水汪汪的小姑娘,约莫十岁上下,母子三人都是浑身素白,“这家看着,像是新死了男人。”佳纾低声说。
每个拿着东西走出她家门的,小姑娘都要冲上去,拉扯着喊叫:“你凭什么拿走我们家的东西。”然后被这些大人,或推搡或闪躲,甚至干脆一脚踢开。
小姑娘落在地上滚了几滚,起身冲去扯着母亲的衣角,“娘,他拿走咱家东西了,娘。”
女人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抱着婴孩,埋头嘤嘤哭泣,细如蚊蝇。
“那这些搬东西的是?”严凝眼神一亮,“莫不是同族吃绝户的,见她家新近没了男人,要将她家里东西都拿走?”两个女子对视点头,一齐站起,径直截住巷口两个抬桌子的男人。
那桌子是上好的紫檀木的,沉重精致,两个人抬,摇摇晃晃,半晌走不出几步,被严凝和佳纾一截,更是乱了脚步,砸在自己脚上,“哎呦,你们什么人,干甚挡路?”
“这桌子,不是你家的吧?”严凝斜睨着男人们,轻轻踢蹬着桌子腿,撞在男人腿上,疼得男人不停后退,又踩到后面拿东西的人,被挡路的众人开始骂骂咧咧。
“拿的谁的干你们啥事,破烂娘们管真宽。”男人撂下桌子,指着严凝,骂骂咧咧,冲上来,作势要打。
眼见巴掌就要落在严凝脸上。
佳纾瞪圆眼睛,亮了亮手中采枣的小镰刀,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男人伸到一半的手,‘搜’地缩了回去,紧紧抱在怀里,徒剩一张硬嘴,“砍人犯法啊,我告诉你。”
“东西不是你的,你不告自取便是偷,”严凝上前一步,逼问,“偷人家的东西,犯不犯法?”
圆头圆脑的小姑娘,从人群中挤出来,扑到严凝怀里,“姨姨,他们坏人,不知打哪里冲进来,就搬我们家的好东西。”
“你小孩子一个,胡说的口气倒不小,这是你家的?这是我们大家的。”男人转身朝身后喊去,“大家说,对不对?”
“对,”手里拿着各色物件的人接连不断地接话茬说。
男人满意地笑着回过头,低头俯视小姑娘,“你爹姓顾,是我顾家大家族的人,你家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爹挣来的。都是你爹的,也都是我顾家的。”
“你娘又不姓顾,你家姓顾的人没了,我们当然要收回我姓顾的东西。”
“可我姓顾啊,我们家还有姓顾的人活着呢,”小姑娘小脸涨得通红,气鼓鼓地质问,“还不快把你们,从我家里搬走的东西,原样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