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了好半天,路灯“噔噔蹬”亮起来一连串。夏安远缓缓走到那个雪人跟前,见到它用黑笔红笔涂出来颜色的打印纸做的眼睛鼻子。“好可爱。”看了会儿,他俯下身,对这个丑兮兮的小雪人轻声说,“你好可爱。”他猜想雪人身上是否还有纪驰手指的余温,伸手想要将它拿下来,旁边两个路过的女孩子忽然顿住了脚步,探身往前看他:“哎哎,帅哥,你是那个谁吧?!前几天网上那个唱歌的……”夏安远被吓得一咯噔,他记起来公司给他的叮嘱,连连摇头,见到两人要掏出手机,着急忙慌地把雪人抱在怀里拔腿就溜。好一阵慌不择路,闯进了旁边一条他没走过的街,扭头看周围已经没多少人了才停下来。再低头一看,怀里的雪人早就碎得七零八落了。攥了把冰凉的雪,夏安远兀自笑了笑,都快三十的人了,还做这么幼稚的事。他把那几个纸团拈出来揣兜里,吸了吸鼻子,慢慢沿着这条街往前走,再往前有一家花店,竟然开到这种地方。夏安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高档,装修很漂亮,不太像花店,倒像是摆满花的咖啡馆。门口摆了小盆开花的仙人掌,旁边是张小黑板,花体字写着:【今日识花】仙人掌(opuntiadillenii)花语:坚强、外刚内柔、将爱情进行到底、刚毅的爱情、说不出的爱、奇迹、希望【今日寄语】我不怕距离,因为下定决心夏安远定住脚步,半天没动。他跟着读出来。我不怕距离,因为下定决心。“没他我活不了。”后来夏安远又去找过纪驰几次,得到的回复无一例外是纪总不在,纪总出差了。想是得了吩咐,赵钦也没回过他消息。他只能守在停车场门口等着想要拦车,可不知道纪驰是换了车还是真的不在公司,夏安远再没等到一次。他不是没回家去看过他其实早在心里把那套房子当作家。有天失眠到半夜,他从床上爬起来,胡乱裹件衣服到家楼下,去找纪驰的车,可车库空空的,没有一辆停在那里。他始终不知道家门密码,也没有拿钥匙,进不去,明知道家里头空无一人,他还是在楼底下望着黑漆漆的窗户,一站就是大半夜。想要把自己亲手摔碎的镜子粘贴起来,何其难。有时候他会想,看吧,果然他和纪驰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中间隔着长河,隔着天堑,只要是纪驰不愿意见他,他用尽任何办法也没法跟他见上一面,遑论说上话。但这能怪纪驰吗,只能怪他自己。伤会愈合,会结痂,碰它按它会不再痛了,但疤痕一直都在,一辈子也没办法完好如初了。他身体有那么多经年的伤疤,他明白纪驰的,没人能在一次又一次受伤后还会向前科累累的伤人者张开怀抱。他明白的,是他弄丢了自己的心爱,是他自作自受。夏安远精神状态越来越割裂,白天活过来,晚上死过去,他甚至开始对药心理性上瘾。进账的钱多起来,按理说这是好事,可一旦想到他现在所做的这一切其实早可以去做,他整个人都要被无尽的悔意淹没。他常这么想,也仍然常想去死,有时候觉得做这一切根本毫无意义,做什么也弥补不了纪驰,只是某种自我感动。他一遍又一遍陷入痛苦的循环,最痛苦最承受不住的时候他没办法,他只能不停吃药,因为吃了药这一切想法就会奇迹般地消失,脑子里只剩下纪驰,只剩下那天纪驰在街对面明知自己所在却避而不见的侧脸,中间是雪覆盖的马路,没被车碾过,冰冷的,洁白的。好像跨过它就能站到纪驰面前,只要跨过它就好。下午提前结束了工作,夏安远看看时间,正着急往外走,忽然被通知要去个饭局争取一个综艺的嘉宾位。听公司的意思,其实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嘉宾,只是个露脸几分钟的镶边位置,但因为这档综艺国民度一向很高,即便只有几分钟的露脸时间,也有大把的人抢着上。夏安远没什么意见,给钱就行,他也不怕喝酒,只是比左右的人说起奉承话来,他的功力就相形见绌了。饭吃完,大家都还没尽兴,组局的人定了ktv包厢,转了场子,中途又加入了一批人,夏安远坐在角落,看到人群里有张一晃而过的脸,他见过的竟然是柯文。人太多,最大的包厢也坐满了。面对这类型的社交场,夏安远仍旧很不习惯,但还是硬着头皮给几位导演编剧敬了圈酒,大概是他喝酒比起其他小年轻要豪迈些,中间那位选角导演直接拉他在旁边坐下,笑道:“小兄弟可以啊,够意思。”他还不太记得夏安远的名字,问了两遍,连说三个好,又端来满杯酒,夏安远不喜欢的红酒。都到了这份儿上,推拒没什么意思,夏安远笑笑接过来,还是仰头一饮而尽,旁边传来惊呼和鼓掌声,夏安远把酒液吞咽下去,想,为他喝的这杯酒?这点酒,不至于,他才到社会上闯的那阵子,几乎能喝个通宵。手里很快又被塞了一杯,夏安远正要继续喝,旁边伸出只手按住他。他抬眼看过去,手的主人附在选角导演耳边笑着说了两句什么,便把夏安远的酒杯放了回去,拉着他坐到另一个角落。喧哗声并没有因为他们这个小变动而停止,音乐继续放着,划拳声、说笑声、酒杯碰撞声。两个人沉默一会儿,柯文先开口:“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对我还有印象吗?我叫kerwen。”“我记得你,”夏安远点头,“我们一起吃过饭。”柯文一点不遮掩地盯着夏安远看,夏安远也冷静地盯着他看,没一会儿,两人竟然同时笑了笑。“你现在没跟纪总在一起了吗?”柯文小声问,“怎么会来这种场合?听他们说你是为了个嘉宾位来的?”夏安远只回答:“公司安排的。”柯文了然地点点头,坐了会儿,还是忍不住说:“虽然一见面就说这些有点唐突了,但我真的很好奇。”夏安远看着他。“你叫夏安远对吧?”他声音又放低一点,“我猜你是纪总的前男友?”柯文越凑越近,他几乎是在端详夏安远的长相,“这么看的话,其实我跟你长得不是很像。”夏安远任他这么看:“什么意思?”“我跟过纪总这事儿你知道的,对吧?”当然。夏安远垂眸,点点头。“你别这个表情,”柯文友善地笑笑,“我没什么恶意,就是想求你办件事儿我知道你多半就是纪总喜欢的那个‘小远’,这事儿你肯定能办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夏安远耐心回答他,甚至笑了下,“你这么东一句西一句的,我是真的听不太明白。”柯文看了他一会儿,有点自言自语的意思:“合着你竟然还不清楚这事儿么?纪总没告诉你?我以为你都知道了。直接这么说吧,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你的替身,被纪总包养过?”柯文没等夏安远反应,他摇摇头,“其实不是的。他只是用钱和资源,交换我做模特,偶尔会带我出去让我替他挡挡酒,别说睡我了,他除了画画摆姿势的时候会碰一下我,其他时候离我离得都远远的。”“不是编来骗你的,你别误会啊,纪总那个身份,旁边跟个小明星,总不可能挨个挨个给别人介绍这是他请来的模特吧,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啊,所以也就一直没特意解释过,大家都这么想,也托了这事儿的福,我才能在娱乐圈混到现在这样。我没奢想过什么,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在他心里是什么位置,睹物思人的那个‘物’而已。上次吃饭也是因为我遇上事儿了,求到许少那儿去,他带我去的那个饭局,哪知道我使尽浑身解数,人压根儿一眼都没瞧过我,满身心都在你身上,事儿也没办成,还挨了许少好一顿骂,说我没一点能耐,”柯文笑笑,“这能怪我么,我早跟他说了这法子不行,现在真爱也回来了,人家眼里哪里还能看到别人呢。”这人说话跟倒豆子似的,劈里啪啦一通输出,语速还快,这包厢吵得要命,夏安远得连蒙带猜才能搞清楚他说的是什么。还没等他捋顺,柯文又开口:“我那天一见你就觉得你肯定不是一般人,讨好那些人讨好久了,哪些人重要哪些人不重要都成直觉了,又听到桌子上另一位老板把你叫小远,我瞬间就明白了,你就是纪总心心念念的那人。这么一看,咱俩真是不太像,你站我旁边儿我得管你叫大哥才行,那纪总怎么会找上我?嘶是不是你俩在一块的时候你还不长现在这样?老天爷,那得是多小的时候,纪总玩儿早恋呢?”柯文说着说着就笑,笑着笑着忽然一拍脑袋,“哦对,我知道你名字也是因为有天晚上纪总喝醉了,冲我叫了句小远,我正懵着呢,转头看了他一眼,他就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把我轰下车。我一个人大半晚打不着车,愣是生生走回家的,”他托着下巴“啧”了声,“真是印象深刻呐……要不是钱给到位了,我还不乐意伺候呢,简直伤人自尊心,我长得也不算差吧?”“等等,等等……”夏安远觉得倒豆子不算贴切,机关枪还差不多,“等我顺一顺……你平时都这么说话么?”这比夏安远自己话多起来还话多。“行吧你顺顺。”柯文很干脆地往后一靠,点了根烟,“我平时不这样,这不是病急乱投医么,不对,也不能说是乱投医,找你我是找对了,你要开口帮我求纪总,这事儿一定能成。你要是觉得我哪里说的不详细或者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行。”他给了夏安远一支烟,“来根?”夏安远接过烟,没点。虽然柯文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想到哪儿说哪儿,但他还是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任谁也想不到,原来纪驰花那么大的价钱,只是把人请回去当模特画画。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问柯文:“他那时候,工作是不是特别忙?”“何止是忙,”柯文夹着烟笑,“简直是日理万机,饭局赶都赶不过来,要不然为什么还带我去替他挡酒?就是发现了我能喝,他那个助理也是牛的,简直海量,咱们这社会就这样,娱乐圈也一样,甭管你是哪号人物,想捞点什么好处处点什么关系,那就得喝,胃都得是铁打的……诶,哥,跟你说话呢,你别走神啊,我估计你想听的就这些,都告诉你了。我再说说我这事儿,主要吧我得罪了个大老板,想请人吃顿饭赔礼道歉,”他低声说,“只有纪总这面子才把人请得出来,你要肯帮我办这事儿,我以后都管你叫哥。”闻言,夏安远忽然笑笑:“我也得罪了个大老板,想跟他赔礼道歉。不过……求路无门,他都不愿意见我。”“没门就自己造呗,多大个事儿,”柯文说,“你瞧瞧我,脸皮全豁出去了,刚才一看到你我俩眼都冒金光,这不马上把你拉过来求你了,不过呢,你要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就当认识认识,咱还挺有缘呢是吧。”没说两句他又拐了话题,靠近夏安远耳边,神秘兮兮地笑,“,那什么,纪总那家伙什也太夸张了,你真扛得住啊?那天我都惊呆了,得有我手臂那么……”这人简直语出惊人,夏安远感觉自己酒劲儿瞬间上来了,血气跟着往上涌,脸烫得要化掉。幸好这时候有人来及时解救他,叫了声他的名字,是刚才那位选角导演,给他递麦,点名让他跟另一位女孩儿合唱。这时音乐已经放了小半,女孩儿的声音跟原唱很像,轻轻在唱,“却是遗憾少见,有谁如愿,真是让人不甘心啊,越是相爱的两个人,越是容易让彼此疼……”夏安远没接后面的歌词,他唱不出来,大家都奇怪地盯着他看,突然包间被人推开,又是一车酒被送进来,夏安远往外扫了一眼,怔了怔,紧接着跟包间里的人匆匆告辞,反手把麦克风塞到柯文怀里,不顾劝阻冲了出去。“繁星,繁星,”许繁星搂着个女孩儿走得快,夏安远追到停车场才把人追上,“繁星!等等……”那辆红色的panara闪了闪,许繁星正要上车,见到夏安远,眉头皱起来。“你怎么在这儿?”夏安远的视线在他身后的车上多停留了两秒,他没回答这话,向前走近半步:“繁星,现在有空吗,我想……”“没空,”许繁星打断他,“没看我忙着呢么。”“就占用你一点时间,”夏安远有些着急,“几分钟就好。”许繁星打量他半天,才拍拍那女孩的背,让她先上车,满脸不耐地叼了根烟:“半根烟时间,什么事儿,说吧。”“是这样,”夏安远被冷风吹得嘴发干,“我最近去驰哥公司找他了好多次,前台一直说他不在公司,给他和赵钦打电话也都打不通,我实在是联系不上他,恰好刚才看到你,才想着问问你……驰哥最近还好吗?”听到这话,许繁星冷笑了声:“夏安远,问出这话来,你也好意思?他好又怎么样,不好又怎么样,跟你有关系吗?”冷嘲热讽是预料之中的,夏安远又往前一步:“繁星,我……”“别你你你我我我的,你想干什么,直接说,”许繁星吐了口烟,“我没那闲工夫陪你唠。”“能给我一个可以联系上他的号码吗?”夏安远说,“之前那个,是不是已经注销了。”“号码?”许繁星皱眉愣了下,然后恍然大悟,“你意思是驰哥换号码了?怎么,你打过去变空号了啊?”想着想着他又笑出声,“他这号用这么久了怎么可能随便说换就换,夏安远,傻逼呢吧你,人把你拉黑了。”他看着夏安远愣神的模样,“就这事儿啊?你打不通就说明他现在不想见到你,换多少个手机号你也打不到他面前去。夏安远,你看看你现在这样,跟条哈巴狗似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还以为你这次回来会跟驰哥好好过,结果又来这一套,屁股一拍就拜拜,敢情我驰哥该你的、欠你的。现在又怎么回事呢?社会不好混啊?这一晚上得陪人喝多少酒?你自己选择的路你就好好走,又找上我做什么?真他妈搞不懂。”这番话给夏安远说得抬不起头,像是太冷,他牙齿打起颤,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我错了,简直错得离谱……繁星,我想把他追回来,我想跟驰哥好,你帮帮我。”许繁星面无表情地“哦”了声:“这种事情还能你想好就能好,你想不好就能不好的?你当他是什么?玩儿爱情买卖啊?夏安远,你别太搞笑了,小学生都知道这事儿不成。”夏安远抬头看着他,说不出其他的话:“繁星,你帮帮我,可以吗?”风忽然刮起来,他声音发着抖,“我找不到别的办法了,我连你电话也没有,要不是今晚在这碰到你,我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去求谁。”夏安远隔着外套抓着兜里的药,觉得要再吃上一把才能行,他有些呼吸不上来,“帮帮我吧繁星……我真的好想他。”他低声说,“我真的太想他了。”许繁星看着夏安远,心情复杂极了,认识夏安远这么久,他还从没见过他这样子。卑微、可怜,这人瘦得像根竹竿,一点儿生气也没有,妆也盖不住的眼圈的乌黑,风一吹,额发跟着动,眼睛里头红透了,全是低声下气的乞求。自尊心那么强的一个人,躬身在苦苦求着自己,几乎有那么一瞬间他要心软,可是想起纪驰和纪驰的这么多年,他的牙又咬起来:“这一套没用。”他说,“我还是那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来来去去的,你图个什么呢?现在驰哥既然已经把你拉黑了,那就说明他想要走出来,忘掉你,你俩完了,明白吗?要不是看你混得太难,我都恨不得揍你一顿。”许繁星扔掉烟,“赶紧回吧你,这事儿没得商量,我不可能让你再有机会伤到驰哥。”说完,许繁星转身上了车,他准备载着那女孩儿离开,关门时忽然听到夏安远说,“没他我活不了。”他扭头一看,夏安远正低头看着地面的影子,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没他我活不了。”许繁星关上车门,副驾驶的女孩立刻搂住他肩膀,娇滴滴地笑:“许少,这人干嘛呀……”许繁星没说话,也没发车,坐了半天,突然一砸方向盘:“操!他妈的全都疯了!”他下车,先把女孩拖下去让她自己打车走,又把还站在原地的夏安远扯到副驾驶塞进去,坐上车点火,车飙出去之前他烦躁地说:“没他你活不了?夏安远,我今天给你看看,到底什么是活不了,到底他妈的是谁活不了。”第四条路许繁星带着气,一路几乎是风驰电掣,车开到熟悉的街区,开进熟悉的停车场,停到熟悉的车位上。他们走进熟悉的电梯,按了熟悉的楼层,来到熟悉的门前。两个人都没动,盯着这扇门,门把手像已经落满灰尘。“他在里面吗?”夏安远牙齿控制不住地发出磕碰声。许繁星看了他一眼,说:“在个屁,把公司当家了。”他等得不耐烦,“杵在这儿干什么,开门。”钥匙用习惯了,门锁夏安远一直没记起来录指纹,他说:“我开不了,也不知道密码。”许繁星又看了他一眼,拇指把门锁键盘滑亮,想了想,输了六位数。夏安远注意到这数字和赵钦第一次带自己来时输的一样,门“滴”声一响,许繁星自己都吓了一跳,嘟囔着,“我靠,密码还没换啊。”他突然想起来什么,打开门的时候转头问夏安远,“知道这密码什么意思吗?”却没让他答,自己径直进了屋,“想你也不知道,”他说,“是他两年前决定要忘记你的日子。”屋里的灯被许繁星拍亮,夏安远关好门,跟在他身后的脚步顿了顿。“进来啊,”许繁星靠着那张岛台,觉得夏安远好笑,故意有点刻薄地问,“你自己家,你还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