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句听得夏安远心一颤,后一句又听得他心一蹦。我自己家。他在心里头念了念。夏安远走进去,环视一圈客厅,一切都还是他离开那天时的样子,甚至岛台和阳台的花还在,只是变成了干巴巴的褐色。像是纪驰在他离开之后也跟着离开,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决定忘记我的日子……是什么意思?”问完,夏安远屏住呼吸。“字面意思,”许繁星很快回答他,“他决定忘记你、不再找你、不再等你的那个日子。”他在这屋里走了一圈,最终到夏安远面前,“用这个日期,把这套房子锁起来,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很难形容夏安远听到这话时的感受。两年前,这个特殊的时间点。他不知道自己此时在想什么,只是彷徨地站着,耳边有什么在嗡嗡作响。许繁星看了夏安远很久,其实他还从来没这么仔细地打量过夏安远。不得不承认,确实好看,憔悴成这模样也好看,但天底下好看的人海了去了,尤其是他们这圈子,来往的年轻面孔没一个是不好看的,他搞不明白纪驰为什么就独独吊死在夏安远这一棵树上。看着看着,许繁星觉得没劲透了,他忽然很想叹口气。“但很显然,也让我觉得很遗憾。他失败了。”许繁星转过身,走到电视柜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在里面翻了翻,找出来什么东西。“夏安远,”许繁星乏力地叫他,“我没什么其他目的,只是想让你看一看,一个人是怎么在死亡里面,活了这么多年。”他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夏安远,那是一把钥匙。许繁星把发愣的夏安远往前推,推到那扇主卧的门前,说:“你们的卧室,你自己打开吧。”钥匙小小一枚,冰冷的、坚硬的,却像山石,千斤重,压住了夏安远的五脏六腑,压得他直不起身,抬不起头,眨不了眼。他预感到里面有什么。“还等什么,”许繁星说,“把门打开吧。”对准锁眼,夏安远试了好几遍,门锁发出滞涩的声响,他拧下把手,然后门被轻轻推开。长久密闭的房间一朝被打开,发出难闻的沉闷气味。客厅的光照不进去,许繁星伸手打开灯,“啪”一声,夏安远见到灰尘在光线下缓慢地飞舞,见到屋里处处被堆得满满当当,全蒙着白色的防尘布。夏安远挪着脚步往里走,即使他已经预感到里面放的是什么,在掀开这些布的时候,却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惊。全是画架。画里全是他。夏安远一张一张地看,太多了,根本看不完,最多是他少年时的脸,正面和侧面,在睡觉,在笑,在奔跑。再往后面,是纪驰想象中长大后的夏安远,跟他现在的样子并不大像,也仍然眉眼带着笑。手指抚上纸面,抚上浓烈的颜色和并不多精细的描线,好像能这样感受到纪驰握笔时掌心的温度,好像这样能跨越同一空间的不同时间。夏安远忽然想起来,纪驰总说他对美天生共鸣,但其实他全然不懂画,他只是能接收到作画者通过一张纸面想要传递的情感,就像现在,他安安静静看完每一幅画,他接收到了经年刻骨的思念。每一个笔触,都好像是纪驰无声在说,想你小远,想你小远。“我想不用我多说你也看得出来,这些年他都是怎么过过来的。”许繁星也进来了,他手掌按在一张画架上,“其实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这不妨碍我讨厌你,夏安远。”“留在国内读书,放弃他一直想学的艺术,学商科,大学就开始着手创业,成天到晚没日没夜地忙,没日没夜地喝,”许繁星轻描淡写地概括纪驰的这些年,“圈子里谁不知道他纪驰是个大忙人,约他吃个饭得提前好几个月定档期,我有时候都在想,他是不是忙得连喘口气也要让他秘书给他安排好时间。”“康庄大道铺好了等着他他不走,非要一个人过这独木桥,为了什么呢。夏安远,你说说,为了什么呢,他这什么臭毛病啊。”“外人看起来,纪驰是风光,出身显赫天之骄子,年纪轻轻就把生意做这么大,跟他父辈的那些老板整天谈笑风生,背地呢?”“抱着马桶哇哇吐的时候没人看到,连轴转熬夜进医院没人看到,好不容易朋友几个聚个餐说着说着话他就要睡着的时候也没人看到。他是个人,不是机器,可他把他自己当成个机器在用,无论做什么都好像是被人上了发条,没有灵魂,没有喜怒哀乐,这像什么?像个死物。”“一开始我不知道他还在记挂你,有一年,他整整三天没去公司,我找了一晚上才找到这套房子来,一打开门我都惊呆了,这屋里全他妈是你的画,我想进来都没处下脚,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许繁星盯着夏安远,“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给他下什么迷魂药了,这么多画,敢情他整天除了工作,就是画你,几百张?几千张?你自个儿好好数数,这得画多久?你数得完么你?”“小时候我对你没什么意见,只是觉得你这人自尊心太强了点,又一想,大概和席家有点关系,也能理解。为了照顾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驰哥做了多少你知道吗?他得到了什么?你背叛,你出轨,你连解释都不解释,一声不吭就玩儿消失。想到这儿我就真他妈想揍你。驰哥说,不怪你,他知道你有苦衷,你有原因。可去他妈的苦衷原因,如果纪总的追求者几位老总还在对纪驰刚才打出的那个doubleeagle津津乐道,纪驰喝了口球童递来的水,是他习惯的微微烫口的温度。“我记得是前年吧,不在这个球场,我跟小纪约了球,恰好碰到他爸,这俩人见面不像父子,倒像对手。那时候也是个四杆洞,他爸也打了个双鹰,我跟小纪说,别气馁,人老纪打了一辈子高尔夫,这球技你可能过些年头才能赶得上,今天抓只鸟就算你满分了,小纪听了只是笑一笑,我还以为这小子脸皮薄搁这跟我装高冷呢,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这小子给我来了个一杆进洞!四杆洞一杆进洞!职业赛也少见吧!哈哈,小纪,你还有没有印象了?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陈叔,别拿我说笑了,”纪驰放下水,“只是个巧合,你知道这么多年也就那一次而已。”“哎你做得怎么样,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是巧合还是实力,大家心里都有数,对吧……这做生意啊,实际也跟打球一样,我就爱跟你们这些年轻人一起玩儿,尤其爱跟你纪驰一起玩儿。我们这辈人老了,该退下去了,新天地是你们这辈人的,下回打球,还得把我们家那小子带上,向你多讨教讨教……”闻言,纪驰只是淡淡一笑。今天的合作谈得很顺利,除了那些还在观望局势的骑墙派和几块啃不下来的硬骨头,以陈总带头的这部分人态度基本都已经落地了。其实这部分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纪驰都明白,无非是先一步入了局,把赌注压在了纪驰身上,等一个有朝一日,博一个“从龙之功”。当然了,该少的好处纪驰自然少不了他们,可这不代表他要去糊那几团糊不上墙的烂泥。纪驰不着急,他心里也清楚,从前杠杆两头是他和纪家,大家选谁其实都没所谓,可现在另一头加个了乔家的砝码,即使绝大多数人都不清楚他签订了那张协议书,心中的天平也会因为这个变动倾斜。一切都还在循序渐进。“那位后生是哪家的?以前没见过啊。”忽然有人指着另一边问。这两个发球台相隔不远,因此纪驰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很容易就看到了那边的人,只是个高瘦侧影。像小远,他心一跳,第一反应这么想。紧跟着,那人踌躇地拿起球杆,开球开得极其外行,再转过身,纪驰看清了脸,愕然地震在原地。“你看那姿势,球杆都拿错了,”有人在笑,“看起来不常玩儿,是个新手。”“一个人来打球,也没请教练,还好今天人少,球道空得很,要不然,有些人又该投诉球场让新手下场练球了,我之前带一小孩儿来玩儿也是这样,第二次就不让人家下场……”“刘总,你说这话有点意思,人家球场有球场的道理,球道就这么多,那要什么规矩都不懂的新人下场,72杆场地打个172杆,咱们这些人还打不打了?都得排队乖乖等着?我看呐,你是心疼你那小孩儿还差不多,心都偏到大西洋去了!”众人哈哈大笑。刘总花名在外,身边的人换得勤得很,倒是最近几个月包了个大学生还一直新鲜着,疼人疼得紧,估计就是他说的这小孩儿了,于是都多调侃了几句。刘总笑着不应,只是又多看了那边那人几眼,突然说:“,我怎么看着觉得这么眼熟……他是不是最近在网上还挺火的那个……我这一下想不起名字来……”“你见到个长得好的就眼熟,怎么,见人家不会打球替他尴尬啊,那这样,正事儿也谈完了,小彭,你开车去把人请过来,咱们带带他,顺便认识认识,哈哈哈,要是哪家的公子,你这算盘可就落空了……”纪驰没参与他们的谈话,一直盯着手机看,这时把手机收起来,淡淡问:“这球场会费多少?”这问题几位老总都答不上来,个个刷卡的时候眼睛都没眨过,纪驰旁边的球童及时回答:“纪总,年费会员五十万,终身制是三百万。”纪驰点点头:“对你我来说,这价格不算什么,但如果是一般人,大概不会花这个钱一个人这种级别的场地学高尔夫,怕真是哪家的小少爷,我想,咱们还是不要冒犯了别人的好。”刘总嘿嘿一笑:“小纪啊,你这话说的真是……球场上帮忙带带新手怎么了,先让小彭去问问,又不是非要他来,再说了,要真是来学球的,这儿有个打过一杆进洞的免费教练,人家说不定还挺乐意呢,大家说是吧。”大家又笑起来,其实在球场上,这是常有的事儿,纪驰没再说什么了。球童开着球车去接人,只说了几句,那人就欣然同意。纪驰沉下呼吸,握着手机的掌心都冒出了汗。没办法再避开。他已经确定了那是夏安远。不过几分钟时间,人就到了面前,夏安远下球车之前看了他们几位一眼,像有一瞬而过的犹豫,但最终他将目光放到了纪驰身上,下车向他们径直走来。十多米的距离,蓝天、白云、草坪,一身休闲运动服的夏安远,一帧一帧逐渐在纪驰眼中变得清晰。看了几秒钟,纪驰努力别过头,视线在球场的风景里转了一圈,最后却又转回来。夏安远已经走到他们面前,脸颊泛着红,额头沁出汗。“小兄弟一个人啊?”有人问他,“第一次打球?”夏安远抿着嘴点头,然后笑了笑,有点拘谨地攥紧了拳,指腹在关节上来回地揉:“是第一次。”“规则都清楚了吗,不清楚的可以直接问我们,咱们在这儿遇上,也算是种缘分。”听到这话,夏安远的视线又回到了纪驰身上,纪驰没来得及避开,只能被迫跟他对视,看着他比视频上更要瘦削的脸,看着他疲倦的黑眼圈。“大概都清楚了。”夏安远忽然对纪驰笑,不像头先那个局促的笑,他这个笑先是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向下向上看不太清,眼睛泛出光来,顿了片刻再扬起笑脸。很灿烂的一个笑,“我在网上提前学过。”闻言,那些人相视一笑,东一句西一句地跟夏安远搭话,夏安远能答的就答,不能答的就又赔个笑。可他怎么会是这些混迹商场几十年人精的对手,聊不上几句人家就能给他打上满脑袋的标签,尤其是那个刘总,说着说着笑就收不回去,笑着笑着就想要伸手将人揽到一边手把手教他打球。“还没来得及问你,”谁都看得出来他别有用心,“你是哪家的公子?”其实只是几句话时间大家就早已经明白过来他不是什么公子哥儿,“我看你怎么这么眼熟……还是说你是在做明星?”夏安远躲了一把这躲法他在之前的饭局上也用过,不经意,不着痕迹,不伤彼此颜面。可显然刘总更是风月场上的个中老手,他轻易察觉到夏安远的躲避,这招数表露的态度对他来说压根没什么杀伤性,甚至让他觉得挺有意思。他笑盈盈地等着夏安远说话。从夏安远视线边缘里,能看到所有人都看着他,好像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回答,等着他介绍自己,等着给他估算价码。除了已经背过身去的纪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