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纳猛地哆嗦一下,从粘着雪的睫毛望出去,看见一个军人,穿一件军大衣,头戴一顶兜囊。
“到维堡区去!”
军人又说一遍,“你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的?拉到维堡区去!”
为了表示同意,姚纳抖了抖缰绳;这样一来,一片片的雪就从马背上和他的肩膀上纷纷掉下来……军人坐上了雪橇。车夫嘬起嘴唇,对那匹马发出啧的一响,这是叫马往前走的表示。跟天鹅那样伸出脖子,在车座上微微挺起身子,与其说是由于需要还不如说是出于习惯地扬起鞭子。那小母马也伸出脖子,弯一弯像棍子一样笔直的腿,迟迟疑疑地走动了……
“你往哪儿闯啊,鬼东西?”
姚纳立刻听见黑暗里有人嚷起来,一团团黑影在他眼前游过来游过去,“你到底是往哪儿走啊?靠右!”
“你不会赶车!靠右走!”
军人生气地说。
一个赶四轮轿车的车夫朝他咒骂;一个行人穿过马路,肩膀刚好擦着马鼻子,就狠狠地瞪他一眼,抖掉袖子上的雪。姚纳坐在车座上局促不安,仿佛坐在针尖上似的,他向两旁撑开胳臂肘儿,眼珠乱转,就跟有鬼附了体一样,仿佛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儿似的。
“这些家伙真是混蛋!”
军人打趣地说,“他们简直是极力跑来撞你,或者扑到马蹄底下去。他们这是预先商量好的。”
姚纳回头瞧着他的乘客,张开嘴唇……他分明想要说话,可是喉咙里没吐出一个字来,只是哼了一声。
“什么?”
军人问。
姚纳咧开苦笑的嘴,嗓子里用一下劲,这才干哑地说出来:
“老爷,我的……嗯……我的儿子在这个星期死了。”
“哦!……他害什么病死的?”
姚纳掉转整个身子朝着乘客说:
“谁说得清呢?多半是热病吧……他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就死了……上帝的意旨哟。”
“拐弯呀,鬼东西!”
黑暗里有人喊,“瞎了眼还是怎么的,老狗?用眼睛瞧着!”
“赶车吧,赶车吧……”乘客说,“照这样走下去,明天也到不了啦。快点赶车吧!”
车夫又伸出脖子,微微挺起身子,笨重而优雅地挥动他的鞭子。他有好几回转过身去看军官,可是军官闭着眼睛,分明不愿意再听了。姚纳把车赶到维堡区,让乘客下车,再把车子赶到一个饭馆的左近停下来,坐在车座上伛下腰,又不动了……湿雪又把他和他的马涂得挺白。一个钟头过去了,又一个钟头过去了……
三个青年沿着人行道走过来,两个又高又瘦,一个挺矮,驼背;他们互相谩骂,他们的雨鞋踩出一片响声。
“车夫,上巡警桥去!”
驼背用破锣似的声音喊道,“我们三个人……二十个戈比!”
姚纳抖动缰绳,把嘴唇嘬得啧啧的响。二十个戈比是不公道的,可是他顾不得讲价了。现在,一个卢布也好,五个戈比也好,在他全是一样,只要有人坐车就行……青年们互相推挤着,骂着下流话,拥上雪橇,三个人想一齐坐下来。这就有了需要解决的问题:该哪两个坐着?该哪一个站着呢?经过很久的吵骂、变卦、责难,他们总算得出了结论:该驼背站着,因为他顶矮。
“好啦,赶车吧!”
驼背站稳,用破锣样的声音说,他的呼吸吹着姚纳的后脑壳,“快走!你戴的这是什么帽子呀,老兄!走遍彼得堡,再也找不到比这更糟的了……”
“嘻嘻……嘻嘻!”
姚纳笑,“这帽子本来不行啦!”
“得了,本来不行了,你啊,赶车吧!你就打算一路上都照这样子赶车吗?啊?要我给你一个脖儿拐吗?”
“我的脑袋要炸开了……”一个高个子说,“昨天在杜科玛索夫家里,华斯卡和我两个人一共喝了四瓶白兰地。”
“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胡说!”
另一个高个子生气地说,“你跟下流人似的胡说八道。”
“要是我胡说,让上帝惩罚我!我说的是实在的情形嘛……”
“要是这实在,跳蚤咳嗽就也实在。”
“嘻嘻!”
姚纳笑了,“好有兴致的几位老爷!”
“呸!滚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