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背愤愤地喊叫,“你到底肯不肯快点走啊,你这老不死的?难道就这样赶车?给它一鞭子!他妈的!快走!结结实实地抽它一鞭子!”
姚纳感到了背后那驼背的扭动的身子和颤抖的声音。他听着骂他的话,看着这几个人,孤单的感觉就渐渐从他的胸中消散了。驼背一股劲儿地骂他,诌出一长串稀奇古怪的骂人话,直说得透不过气来,连连咳嗽。那两个高个子开始讲到一个名叫娜节日达·彼得罗芙娜的女人。姚纳不住地回头看他们。等到他们的谈话有了一个短短的停顿,他又回过头去,叽叽咕咕地说:
“这个星期我……嗯……我的儿子死了!”
“大家都要死的……”驼背咳了一阵,擦擦嘴唇,叹口气说,“算了,赶车吧!赶车吧!诸位先生啊,车子照这么爬,我简直受不得啦!什么时候他才会把我们拉到啊!”
“那么,你给他一点小小的鼓励也好……给他一个脖儿拐!”
“你听见没有,你这老不死的?我要给你一个脖儿拐啦!要是跟你们这班人讲客气,那还不如索性走路的好!……听见没有,你这条老龙,神话中的一条怪龙的名字,住在深山里。这里用做骂人的话。莫非我们说的话你不在心上吗?”
于是姚纳,与其说是觉得,不如说是听见脖子后面拍的一响。
“嘻嘻……”他笑,“好有兴致的几位老爷……求上帝保佑你们!”
“赶车的,你结过婚没有?”
一个高个子问。
“我?嘻嘻……好有兴致的老爷!现在我那个老婆成了烂泥地……嘻嘻嘻……那就是,在坟里头啦!这会儿,我儿子也死了,我却活着……真是怪事,死神认错了门啦……它没来找我,却去找了我的儿子……”
姚纳回转身去,想说一说他儿子是怎么死的,可是这当儿驼背轻松地吁一口气,说是谢天谢地,他们总算到了。姚纳收下二十个戈比,对着那几个玩乐的客人的后影瞧了好半天,他们走进一个漆黑的门口,不见了。他又孤单了,寂静又向他侵袭过来……苦恼,刚淡忘了不久,现在又回来了,更为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姚纳的眼睛焦灼而痛苦地打量大街两边川流不息的人群:难道在那成千上万的人当中,连一个愿意听他讲话的人都找不到吗?人群匆匆地来去,没人理会他和他的苦恼……那苦恼是浩大的,无边无际。要是姚纳的胸裂开,苦恼滚滚地流出来的话,那苦恼仿佛会淹没全世界似的,可是话虽如此,那苦恼偏偏没人看见。那份苦恼竟包藏在这么一个渺小的躯壳里,哪怕在大白天举着火把去找也找不到……
姚纳看见一个看门人提着一个袋子,就下决心跟他攀谈一下。
“现在什么时候啦,朋友?”
他问。
“快到十点了……你停在这儿做什么?把车子赶开!”
姚纳把雪橇赶到几步以外,伛下腰,任凭苦恼来折磨他……他觉得向别人诉说也没有用了。可是还没过上五分钟,他就挺起腰板,摇着头,仿佛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似的;他拉了拉缰绳……他受不住了。
“回院子里去!”
他想,“回院子里去!”
他那小母马仿佛领会了他的想头似的,踩着小快步跑起来。过了一个半钟头,姚纳已经坐在一个又大又脏的火炉旁边了。炉台上、地板上、凳子上,全睡得有人,正在打鼾。空气又臭又闷……姚纳看一看那些睡熟的人,搔一搔自己的身子,后悔回来得太早了……
“其实我连买燕麦的钱还没挣到呢,”他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这么苦恼的缘故了。一个人,要是会料理自己的事……让自己吃得饱饱的,自己的马也吃得饱饱的,那他就会永远心平气和……”
墙角上,有一个年轻的车夫爬起来,睡意朦胧地嗽了嗽喉咙,走到水桶那儿去。
“想喝水啦?”
姚纳问他。
“是啊,想喝水!”
“那就喝吧……喝点水,身体好……可是,老弟,我的儿子死啦……听见没有?这个星期在医院里死的……真是怪事!”
姚纳看一看他的话生了什么影响,可是什么影响也没看见。那年轻小伙子已经盖上被子蒙着头,睡着了。老头儿叹口气,搔搔自己的身子……如同那青年想喝水似的,他想说话。他儿子去世快满一个星期了,他却至今还没跟别人好好地谈过这件事……应当有条有理、有声有色地讲一讲……应当讲一讲他儿子怎样得的病,怎样受苦,临死以前说过些什么话,怎样去世的……他要描摹一下儿子怎样下葬,后来他怎样上医院里去取死人的衣服。他还有个女儿阿尼霞住在乡下……他也想谈一谈她……他现在可以讲的话还会少吗?听讲的人应该哀伤,叹息,惋惜……倒还是跟娘们儿谈一谈的好。她们虽是些蠢东西,不过听不上两句话就会呜呜地哭起来。
“出去看看马吧,”姚纳想,“有的是工夫睡觉……总归睡得够的,不用担心……”
他穿上大衣,走进马棚,他的马在那儿站着。他想到燕麦,想到干草,想到天气……他孤单单一个人的时候,不敢想儿子……对别人谈一谈儿子倒还可以,至于想他,描出他的模样,那是会可怕得叫人受不了的……
“你在嚼草吗?”
姚纳问他的马,看见它亮晶晶的眼睛,“好的,嚼吧,嚼吧……我们挣的钱既然不够吃燕麦,那就吃干草吧……对了……我呢,岁数大了,赶车不行啦……应当由我儿子来赶车才对,不该由我来赶了……他可是个地道的马车夫……要是他活着才好……”
姚纳沉默一会儿,接着说:
“是这么回事,小母马……库司玛·姚尼奇下世了……他跟我说了再会……他一下子就无缘无故死了……哪,打个比方,你生了个小崽子,你就是那小崽子的亲妈了……突然间,比方说,那小崽子跟你告别,死了……你不是要伤心吗?……”
小母马嚼着干草,听着,闻闻主人的手……
姚纳讲得有了劲,就把心里的话统统讲给它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