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宋玉拉开房门时,大雨未停,见暮色中隐约立着一位穿戴蓑衣斗笠的老者,并非顷襄王所担忧的老臣们。
“老人家,请问你找何人?”隔着雨帘,根本看不清人脸。
“曲高和寡,谢绝同僚,”蓑衣老者念着木牌上的两句话,走近门楣下,“宋玉大夫莫非不认识老夫了?洞庭湖上我可是载过你几程啊。”
“原来是老船家!”宋玉瞬间想了起来,“山高水远,老先生何以至此?快快请进。”
老船夫摘下蓑衣斗笠,抖落雨水,跨入屋内,不紧不慢回道:“何以至此?那得怪楚王了,若楚王小儿不作逃兵带领你们逃到陈城,老夫也不至于跋涉千里来给你们送信。”借着昏暗的灯光,能看见老船夫神色憔悴,不仅因一路车船劳顿,还因屈原沉江给他带来巨大的悲痛。
“老人家,不可背后指责大王啊。”景差听到不敬之词,赶紧过来劝阻。
“你是何人?”
“这位是景差,”宋玉忙引荐,“与我是同门师兄。”
“原来景差啊,老夫略有耳闻。”老船夫愈加激动,“大楚已经葬送在顷襄王手里,社稷宗庙遭毁,百姓流离失所,老夫为何不能指责他?他理应遭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宋玉与景差面面相觑一阵,担心此怨言被藏在卧房内的顷襄王听到。宋玉也只好极力安慰老船夫:“老先生勿要激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楚王已经悬崖勒马,正在悔改。老先生快请入坐。”
“悔改,悔改有何用?有些错一旦犯下便永远不能弥补了!”老船夫说着,从怀中摸出两个带着体温的布袋,一个递给宋玉,一个递给景差,激愤的声音突然变得哽咽起来,“三闾大夫羞居浊世,五月初五那日在汨罗水上沉水自尽了。留下几份遗书,老夫千里
跋涉,一路打听,总算送到你二人手中…”
宋玉与景差听到这个噩耗,犹如遭受当头霹雳,两人颤抖着双手接过布袋,捧在手心,不约而同朝云梦泽方向跪地而哭嚎:“先生哪,你一生坚贞不屈,为何落得如此下场…悲呼,愁懑山泽!哀呼,魂魄放佚!”两人悲痛欲绝,已然忘却藏在卧房中的顷襄王。
老船夫泣泪道:“三闾大夫得知楚王已率朝臣们逃走,加之郢都沦陷,救国彻底无望了,便愤然而沉江矣。村民接连找了几日依旧没能找到尸身,必是葬身江鱼之腹了…”
老船夫正泣诉着,藏在卧房中的顷襄王泪流满面出来了,他早已听清楚三人的对话,也知道了屈原投江之事,同样是情不自禁跪到宋玉与景差身旁,悲恸而泣道:“屈原先生啊,你生前受苦受难,愿你早日升入神仙天国,寡人对不住你啊…”
“寡人?”老船夫顿觉疑惑,“莫非你就是顷襄王?”
宋玉哽咽着回道:“他真是大王啊。一个时辰前刚
冒雨来到府中,大王痛定思痛后已经觉醒了,正准备召先生回朝为国效力呢…”
得知顷襄王身份后,老船夫非但不畏惧,不施礼跪拜,反而愈加愤怒,指着顷襄王叱责道:“你这昏聩之君、亡国之主,骄横而跋扈,祸国而殃民。没有你坐江山,郢都不会沦陷,百姓不会遭殃,三闾大夫也不会冤死…”
顷襄王无语反抗,只能不停地点头而泣:“寡人之过也,寡人之过也。”
“你总以人之小恶亡人之大美!善恶不分,忠奸不辨,贤才因你而流走,良将因你而遭黜,敌军袭来国岂不亡?”
“寡人之过也,寡人之过也。”
“人主之患,患在知能害人,而不知害人之不当而反自危。难道你不知?”
“寡人悉听教诲,悉听教诲。”
“愚蠢你当智慧用,奸诈你当贤能用,污浊你当圣洁用,徇私当你公法用,怯懦你当勇敢用…以致内忧
外患,即便外敌不趁机袭来,百姓也会揭竿而起!”
“寡人改之,一定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