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不久,郢都的天气早已闷热难受。郢都王宫内,披着睡袍的顷襄王俯首案台,将一只乌龟放倒在案台上,正在用烛火灼烧乌龟的腹甲。几名身穿薄纱的侍女在他身后摇着蒲扇为他纳凉,吓得不敢睁眼观看被灼烧的乌龟。楚国已经是内忧外患,但这位君王却判若无事,正在学习龟卜之术。古人以为:“龟者,太阴之化生也。上应玄武之宿,下应水位之精,天地一灵物耳。禹王之世,神龟负文,故是以洛书出焉。圣人择之,因取其阴腹灼以阳火,阴阳相激,而遂成文法,以窥天机。”
门外侍女进来通报宋玉求见,顷襄王仍不抬头,随意挥挥手示意侍女召宋玉进宫。
片刻之后,宋玉风尘仆仆进入宫来,躬身拜见了顷襄王。
“为何去了如此之久?”顷襄王抬起头时,已是满脸怒意。
“为劝降庄蹻,臣下先去江南寻找三闾大夫,而后
领着先生去了会稽郡,在会稽郡与庄蹻磨合了半月有余,而后又将先生送回江南,故而回朝时耽误了一些时日。”
“自寡人继位,楚国再无三闾大夫,休要再提他!”顷襄王愤怒道,“你们磨合半月,庄蹻那厮如何说了?”
“庄蹻已立下誓言,只要大王不发兵攻伐他,他便不会侵扰朝廷…”宋玉扫视一遍顷襄王身后的几名薄纱侍女,无奈摇头道,“既不归顺朝廷,也不反抗朝廷,继续率兵坚守会稽郡。”
“不归顺便是反抗!”顷襄王嘟囔着,“不过也好,就让他独守会稽郡罢,免得影响寡人谋划大事。”
“大王欲谋何大事?”
顷襄王指指案台上的乌龟:“寡人预谋重振大楚雄风,夺取天下,多次龟卜皆不吉利。”说着长袖一扫,将乌龟扫落地上,愤而指着天空大骂道:“上苍连区区之地皆不肯给,寡人一定要亲自去取天下!”
“大王息怒!”宋玉急忙躬身进言,“列国诸侯皆想独取天下,可取天下有五难矣。”
“何谓五难?”
“光有欲望而无贤人辅助,一难也;有贤人辅助而无能征善战之将,二难也;有贤臣良将而无深谋远虑,三难也;有深谋远虑而无民众追随,四难也;有民众追随而自身德行不足,威仪不够,五难也!”
“绕了一大圈,你干脆直言寡人光有欲望而无德行得了!”顷襄王思忖有顷,又问道,“你倒激起了寡人好奇之心,何谓威仪?”
“诗曰:敬慎威仪,惟民之则。有威严而使人敬畏叫作威,有仪表而使人仿效叫作仪。故君王在位使人敬畏,施舍可爱,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容止可观,行事可法,德行可效,声气可乐,动作有文,言语有章,以临其下,谓之有威仪。”
顷襄王听后,站起身来自顾自在原地转了一圈:“难道寡人无威仪?”
“君有君之威仪,其臣敬畏他而拥护他,以他为榜样而效仿他,故能保其国家,流芳百世;臣有臣之威仪,其下敬畏他而拥护他,故能守其官职,保族宜家。国中上下皆如是,国必久存。若君王无威仪,民众
便无准则。民无准则,而君王孤居万民之上,不可以终也。”
“别再答非所问了,”顷襄王指着宋玉叱责道,“刚见面便开始说教寡人,简直跟屈原如出一辙。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大王要想取得天下,必先守好楚国。要从善如流,爱护百姓,戒声色之欲,立仁德之威,内圣方可外王啊…”宋玉正在苦口婆心谏言时,靳尚哈哈笑着,大踏步进入宫来。
“宋玉大夫这番威仪之论,过于苛刻了。”靳尚直面宋玉指责道,“河流湖泊里容纳污泥浊水,山林草野中生长毒虫长蛇,美玉上还隐藏着瑕疵斑点呢,一国之君有点小缺陷,此乃天之道也!你刚从会稽郡归来便跑来指责大王,莫非你也想谋反?”宋玉顿时被位高权重的靳尚压得哑口无言。
“靳大夫来得正是时候。”靳尚对宋玉的一番指责让顷襄王颇为满意,顷襄王连忙蹦出来牵着靳尚到案台之后入座,指着宋玉抱怨道,“寡人派他去会稽郡劝降庄蹻,结果他回来说庄蹻既不归顺朝廷,也不反
抗朝廷,简直就是无功而返嘛!”
“大王放心吧,庄蹻敢犯上作乱,已暴露他空有一身蛮力却无德行,其行已招天下人唾骂。况且他已经得罪齐国雄师,齐王不会放过他,此人将不久于人世耳!”
“若能若此,寡人之愿也。”顷襄王连连点头,握住靳尚的手问道,“近些时日,寡人听闻城中有民众四处传言,说城郊有石兽开口说人话了。靳大夫作何解释?”
“石兽岂能说人话?”靳尚故作惊讶道,“或许有人在妖言惑众,大王明察。”
“寡人也觉得,有人居心叵测,想用谣言扰乱民心。”
“大王放心,臣下定将这些造谣者抓出来斩首示众。”
“定国安民,全仰仗靳大夫了。”
宋玉实在憋不住了,再次进言:“大王,臣闻:‘行事不合时宜,厌恶积蓄于民,则有非言之物开口说话。’今宫室奢靡,民力凋敝,怨讟并作,石兽说话
不是很正常么?”
“你休得绕着弯子诅咒大王!”靳尚狐假虎威道,“宋玉大夫也是饱学之士,莫非你不知松柏之下,其草不生?大王便是那松柏,黎民百姓便是野草,难道你想为了野草生长而砍伐松柏不成?”宋玉又一次被压得无言以对。
僵持片刻,侍女进来禀报秦国使臣陈轸求见。
“又是陈轸,他来作甚?”顷襄王顿时紧张了,急忙窜起身来,命侍女为他更衣。直到打扮得衣冠楚楚在王位上正襟危坐后,才命侍女领着陈轸进来见他。
陈轸一手举着旄节,一手举着国书大踏步进入宫来,瞟了在场人等一遍,镇定道:“秦国使臣陈轸,拜见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