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在纸上写的“任风不解,由星不明,我有云知意”,却根本不敢让云知意窥见分毫。
因为那只是十六七岁的霍奉卿毫无底气、自欺欺人的妄念与渴求。
那时的他年稚历浅,尚未正式踏上仕途便选好了一条剑走偏锋、胜算不大的险路,怎么可能真的从容淡定?都是装给别人看的。
他在心中拼命告诉自己:若最后不幸一败涂地、被千夫所指,只要云知意能说一句“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你,我懂你为什么做那些事”,就值得。
那时的霍奉卿根本没有想到,三年后的这个夏夜,当初那毫无底气、自欺欺人的妄念与渴求竟然如此轻易就成真了。
前路艰险,胜败难料,但,我有云知意。
数日后的旬会合议,因为提前得到风声,猜到霍奉卿将要向漕运督官张立敏问责,一向很少亲自出席旬会合议的田岭竟到场了。
田岭的出现并没有打乱霍奉卿的章法。
他从属官韩康手中接过漕运司的相关记档副本,将最重要的几页抽出来,从容不迫地扔在议事厅的长桌上。
旬会上的霍大人历来冷面无波,今日也没有例外。修长的手指夹着纸张,就那么轻飘飘挥出去……
略显做作的狂傲,却好看得要命。云知意略略垂脸,拼命咬着舌尖才没有笑出来。
霍奉卿冷眼睥睨着坐在长桌尾端的张立敏:“张立敏大人,根据漕运司在南河渡码头的哨卡记档,每次您当值,都会漏检船只。对此,请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
或许是有田岭在场,张立敏觉得有人撑腰;又或者是因如今漕运司的治权在州牧府,张立敏觉得霍奉卿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回话时的气焰便略显嚣张。
“霍大人,您不能专盯着一个鸡蛋挑骨头啊!如今漕运司在您辖下,您是最清楚的,南河渡码头每日有那么多船来来往往,漕运司从无‘每船必稽’规程。不独下官,漕运司每位督官在南河渡轮值主责时,都没有……”
“漕运司确无‘每船必稽’的规程,”霍奉卿冷声打断张立敏试图浑水摸鱼的狡辩之词,目光如隼地直视着他,忽地笑了,“但盐业司有。不然,您以为‘每船必稽’这四个字出自何处?”
根据漕运司的相关章程,寻常货船进码头时,只需进行抽检。但大缙皇律规定“盐铁官营”,盐运船只是不能当做寻常货船对待的。
盐业司的典章上有明确条陈,各家盐商报备的运盐船从外地回来时,每船必稽。
张立敏故意只说漕运司没有“每船必稽”的规章,无非就是欺霍奉卿年轻,以为他对盐业司的相关典章规程并不熟悉。
毕竟盐业司向来是归州丞府管的,在张立敏的想法中,霍奉卿这个年轻的州牧府留府长史自上任以来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十处打锣九处有他,怎么会有空去关心不归自己管辖的司衙呢?
但事实证明,霍奉卿不但有空细读盐业司典章,还顺便将刑律司的典章规程也过目了。
就在张立敏满面通红、哑口无言时,霍奉卿没再对他穷追猛打,却毫无预兆地转向正在看热闹的刑律司官员。
“根据张立敏大人的说法,漕运司长期存在将运盐船与普通货船同等对待的巨大疏漏,此事直接牵涉到漕运、盐业两处司衙,刑律司是如何看法?”
这话一出,田岭的脸色微变。
霍奉卿突然将盐业司、刑律司接连拖下水,田岭不知他意欲何为,登时有点坐不住。
霍奉卿几句话就将漕运司、盐业司、刑律司搅和成一锅粥,议事厅里的立刻陷入混乱。
相关官员都在拼命想办法将自己摘出来,不相干的官员则各有算盘,七嘴八舌地跟着搅混水。
云知意就坐在田岭身旁。
一片混乱中,云知意察觉到他的坐姿僵硬起来,便略略歪了点头,以气声道:“田大人,要不我提议旬会暂停,您单独与霍奉卿再沟通一二?我看他这架势,疯起来怕是要逼着刑律司重释法条。他如今代掌着州牧印,按律有权这么干的。若让他得逞,那这三个司衙不就一起乱套了?”
“确实,霍大人年轻气盛,有事难免激进,”田岭微微颔首,“我且与他谈谈。”
云知意向霍奉卿投去一个眼神,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错。
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