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学会这套细雨剑法,”女子扔过来一本书,“道长看看,以我现在的情况,完全掌握需要多长时间?”
玄虚子接过书,那是一本薄薄的剑谱,内里详细画了图形,写了注解,一共四十八式。他草草翻阅了一遍,剑法以灵巧轻便为主,对体力要求不大,但较难领悟。
她拿过石桌上凉着的茶喝了起来,玄虚子看着粗糙的纸页沉思,一时间没有答话。
她喝完茶,问他:“怎么了?这剑谱可是有问题?”
“没有问题,很适合你,”玄虚子说,“若要完全掌握,需要半年。熟练精通,则九个月。”
她给玄虚子也倒了一杯:“比我预想得要快,那就练九个月吧,接下来这段时日,要劳烦道长费心了。”
她递过竹杯,修长纤细的指节和杯身翠色相得益彰,玄虚子接过,一饮而尽。
茶味顺滑甘甜,有淡淡竹香,他心里却在想,自己前不久才对素灵说,下个月就回去。
竹杯搁在石面上,女子再一次抽出了剑。
“再来。”她后退两步,兴致勃勃地道。
玄虚子凝视着泛着冷光的剑锋,在这个过分凉爽静谧的秋日午后,他突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
这不能不算是稀奇。
女子姓傅,名雨棠,年二十一,是当朝太傅的独女,虽至今还未成婚,但有婚约。
玄虚子见过其他未出阁的女孩,她们住在同样秀美的宅院里,大多都是娇怯羞涩的,笑起来不会露出牙齿。他为她们持咒或是驱邪,往往要隔着一层纱帘。
而雨棠同她们截然不同,她笑便笑得痛快,不仅要露出牙齿,而且很大声。她的牙齿洁白整齐,所以这样并不难看。
她也全然不避讳外人,想出门便出门,脸上不戴幂篱帷帽;想学剑便学剑,也不在意是男人教还是女人教。
这一切自由不仅出于她的意愿,更是来自她的父亲,当朝太傅傅秋石的支持。太傅除了参与朝会,平日里只同人论诗斗酒,钻研学问。他的不拘礼教和潇洒狂纵世人皆知,是以他对唯一的女儿如此放纵溺爱,也无人觉得意外。
这些事,玄虚子并没有费心打听,也从来没和雨棠谈论过。一个人不必标榜自己有怎样的性格与境遇,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写在她的行止中,她的话语内,她看风和花的眼神里。
这是一个自由而坦荡的灵魂。
“你为什么要学剑?”他问她。
“想学便学了,世上会有人嫌自己掌握的东西太多吗?”
这倒是实话,因为雨棠不仅要学剑,还在西市开了家书斋,致力于搜集印刷别处不会售卖的冷门孤本,筹算做账,买卖经营一类的事务,她也得心应手。
她大部分时间其实很忙,练剑的频率是隔三天一次。但每次玄虚子见到她,她都比上回要进步一点。
要练,便练到极致,即使花九个月的时间只学一套剑法,那也十分值得。
说这些话的时候,正是隆冬飘雪的时节,他们站在覆盖着薄雪的庭院中,她披着深红的披风,在雪地里有灼目的鲜亮。
“你怎么还穿这一层白衣?”雨棠笑着问,“素灵也是这般,你们昆仑的人都不怕冷的?”
“习惯了,昆仑比这里还要冷上许多。”他说。
“那定能锻炼人,昆仑山上是什么样的?我这辈子几乎没出过长安,所看所见,也就是一道渭水的范围。”
“一座极高极冷的山罢了,没什么稀奇的,远不比长安热闹。”
女子的面容在红与白的映衬下更为明艳,她笑起来,“道长喜欢这份热闹吗?应当是喜欢的,不然怎会留在这里。”
喜欢吗?玄虚子轻轻问自己。
“第十三招‘消雪’,我琢磨许久,昨日终于有了突破,道长请看。”
长剑出鞘,雨棠立在雪后的庭院中,眉目有种灼灼的风华。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剑尖游走之处,细雪纷纷而落,落在她乌发之间,晶莹得好似一点星光。
玄虚子静静地看,他突然觉得“消雪”这个名字起得极好。
她这招的确是悟到了,行云流水,几无破绽,刺砍回旋间,甚至有了些剑随心动的意味。
他感受到她的色彩,那是金色与红色的交错,正灿灿地闪烁着光辉。金色是坚定,红色是坦荡。
在纷纷扰扰的城,这片亮眼的金红刺破所有暧昧灰暗,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有消解冰雪,融化寒冻的力量。
这是可贵的颜色,也是可贵的灵魂。
剑气削断一根梅枝,女子将剑往他眼前一送,他垂眸,看见剑尖上落着的一瓣红梅。
纯粹鲜艳的红,好像凝结了世间所有炽热,被她送到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