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照景将刷子捡起来,往软布上蘸了些松节油,将沾上颜料的地板擦干净了。
他面前的画布巨大,上面画了夜空,画了被风吹得倒伏的花田,以及花朵和草叶上,躲藏的,嬉戏的,甚至是用帽子去盛风的一众孩童。
背景是积了雪的壮观山麓,很难判断这是在巨人国冒险的幼童,还是迷你大小的妖精人类。画中的用色用光都极其温柔,小小的孩童身上像是冒着莹莹月光,让人想捧在手心静静看着。
有些名气的画家总会固定主题和风格,容照景却从没想过那么多。他的脑子里总装满新的念头,眼睛总被新的物事吸引,写实抽象荒诞童话,他什么都喜欢,什么都画。唯一的规律,大概是他的画能反映出来他的些许精神状态。
在容家的时候,他画的东西大多不接地气——他画人体静态的剖面,内里装满宇宙;动物的尸骸在火上焚烧,却被包成花束,由西装革履的绅士送给爱人;各式的土色色块堆叠,之间能看到浅淡的白影,是神情悲悯的主教戴着高帽向世间布道。
然后天翻地覆,他在权家再度捡起画笔时,有一段时间并不画人,只画山水,画中严寒烈火,狂风劲雨,狂放又写意的笔触要从画框里冲出来,把渺小的人世间吞个一干二净。
是到了后来,他才渐渐安定下来——主题依旧居无定所,但是用笔变得柔了一些,钝了一些,带上了讨人喜欢的人情味。
最近,他开始画小孩子。
他就要三十了,同龄人许多成家立业,有了儿女。容照景在街上遇到笑闹着的孩子,原先会觉得他们吵得耳朵生疼,现在却觉得他们胖嘟嘟的脸蛋可爱。
真正说来,他也算是成了家,只是成得有名无实。
权澍像是他极其亲近的友人——他们一同吃饭,一同谈天,一同旅行,会头并着头在影院看电影,手指在爆米花桶里碰到一起。他熟悉权澍像是左手熟悉右手,除却突然的开端,他们的相处着实自然。
他应该是喜欢权澍的。喜欢到了不介意今后一辈子都这么和权澍搭伙过日子的程度。
只是他忍不住迟疑,今后他们的关系又该如何呢?
他喜欢这种互为好友的关系,这样的相处轻松又默契,从不需要他多费心。然而当他想到孩子,想到更进一步地组成家庭,这样的关系便显得有些不足够了。
毕竟他和权澍不是真正的恋人,连接吻都不曾有过,自然也不会谈起以后,谈起孩子。
但是也许,他们已经足够熟悉,熟悉到可以把这个议题排上日程?
容照景忽然觉得难为情——因为他竟然能轻易想像到自己和权澍共同养育孩子的场景。权澍喜欢送人漂亮衣服,大概也会把自己的孩子装扮得好像娃娃,然后扛在肩膀上骑大马。他大概会跟在她们身后,将照片拍个不停,然后在她们吃冰激凌吃到花脸时,用手帕将她们的鼻尖和嘴巴擦干净。
他想的是她们,是觉得权澍应该有一个女儿——像她一样,漂亮,聪明,强势又满是温柔;走出去不会吃亏,还会穿上小熊睡衣撒娇。
他想象缩小版权澍坐在木椅子上,手里拿着方头刷,脸上花猫般沾满颜料,回过头看他,大眼睛眨巴眨巴;这是他高攀地想着,也许他们的女儿有一点像他也不错。画画就算无用,但着实令人开心。她的眼睛或许能因此比别人亮一些,她会看见更多细处的风景,看见云朵和太阳的喜乐与哀愁。
……他们的女儿。
容照景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忍不住抬起右手遮住了下半脸,脸颊从底下一直烧到了耳朵尖。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仿佛被锈蚀,像是有哪里生了病。
但是那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很完满的场景。
或许,或许他真的可以鼓起勇气,把这个可能性提一提。
想要孩子的人是他,权澍可能对于这件事毫无兴趣。那他可以自己生自己养,尽量不给权澍添麻烦。如果权澍对这件事有兴趣,或许,他们可以借助科学的手段,养育一个有他们血缘的孩子……
权澍是Alpha,就算容照景对于类型分化没有任何偏见,Alpha的体格总要比平均好一些。谁能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地长大呢?
嗯,如果不借助科学,而是用自然的手段……
……他也,并不是那么反感。
或许会有点尴尬,但他也实实在在地是权澍的omega。比起繁琐的科学手段,他眼一闭心一横,把临时标记换成永久的,倒也省了权澍每个月咬他一次。
只是不知道权澍愿不愿意接受这个提议。
权澍的确说过一次喜欢他,但那时她十三岁,自己十五岁。他连当时权澍说了什么都不记得,自然也没把这种情愫当过真;以权澍这种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格,应该也早就翻了篇。后来权澍提出婚约提得突然,但他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顺水推舟地应下到现在,就这样过了一千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