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容照景站在磅礴的雨里,浑身上下的衣物被浸得透湿。
这雨大得像是天上破了一个洞,不是落下来的,而是泼下来的。砸在肩上令人生疼,能噼啪地溅出水花。
但是容照景不觉得疼,他在雨里已经待了快一个小时,所有的感觉都已麻木了。他如同一座雕像,独自一人在这半山别墅区的车行道旁站着,双手提着一副盖了罩布的画作,一动不动。
宋家公馆在距离这里走路四十五分钟的地方。他从那里出来,却不知道能到哪去。离开前宋从雪红着眼睛望着他,啜着眼泪道:“照景,你别怪我。你去哪里,是要去你大哥那里吗?我让司机送你。”
二楼传来一声冷哼,宋夫人倚着楼梯站着,居高临下,满眼厌恶:“他自己有脚能走,为什么需要你找人来送?还是说Omega都是废物,这么两三步路都走不成?”
容照景不说话,没有人需要他回答。宋从雪丝毫没有和母亲争辩的意图,转而看着容照景,一双漂亮的眼睛眨了眨,近乎天真地说:“那我去为你找一把伞吧,照景,外面雨这么大。”
……雨这么大。
容照景看了看手上需要两手提着才不至于落地的画作,又看了看轻巧转身离开的宋家小姐。等后者的身影不见了,他默默踏出门去。
他走得不快,在偌大的庭院正中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雨幕罩得一整片天都晦暗不清,三层的公馆却灯火通明。有人在顶层的舞池里放着音乐,谈笑声和乐声远得像是被玻璃盖子盖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在起舞,身上是宋家小姐爱穿的丁香色。
容照景不想再看,老天便真的顺了他的意,轰隆一声雷降下来,雨水瞬间多了三倍。
还看什么?该走了。
他的身上很快便再无一件干衣,手上画作的罩布封了蜡,但捆绳已经渐渐开始吸水,扯得他手指关节发疼。但是他不能停下,不能停在可能被人看见的地方——他能接受旁人的白眼嘲笑,但怕看见对方眼里的同情。他一直走到身周放眼望去全是树木山崖的地方,脚下除去车道没有半寸地方供行人落脚,这才停了下来。
尚城的这座山上几乎住满了这个国家的豪富,他们的住宅藏在林间崖边,每座院门内都是一个流光溢彩的小世界。越高处的宅邸,其主人也越发矜贵。
容照景是在山顶的宅子里长大的。
首富容家的孩子,自小便是社交场里的钻石,供人赞叹仰望的星星。任谁都说容岳屏太有福气,四个儿子各个出色:老大博学儒雅,老二风流多情,老三慷慨义气,而幺儿容照景,容照景——
有惊天的才情,清正的品行,和一张令所有人赞叹的英俊脸孔,是书里都写不出的贵公子。
容照景曾经相信过这种话。然后父亲急病过世,容家经年累月的内部蛀蚀也到了临界点,几代基业,一夕倾塌。他眼睁睁地看着家业在两年的时间里被人分食殆尽,终于大梦初醒,看清现实。
容岳屏的四个儿子里,他那二哥是个浪荡好色的瘾君子,在父亲过世一周内便被数罪并诉,逮捕入狱。他的三哥则喜怒无常,赌博成性,在家业破败后与人寻衅结怨,被人在赌场后巷活活打死。他自己则是个只会捧着画笔却毫无才能的废物—曾经别人为了讨父亲欢心,画千万重金买他的作品,但在容岳屏过世后,他画出的画,卖价抵不上颜料钱。
只有他的大哥还在努力撑起这个家——大哥比起商人更像是读书人,性格敦厚又温和,容家倾翻的时候,他倾其所有为家人脱了债,只是再保不下其他的产业,和母亲,妻子和两个幼子一起搬入了暨南道一间二十坪不到的破旧公寓。曾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侄子和侄女,现在习惯了在蟑螂爬进爬出的浴室里洗浴。
原本容照景比起他的几个哥哥要幸运一些,因为他还有宋家做依靠。
他和宋家的独女宋从雪自小青梅竹马,二十岁时便早早订婚。宋从雪似乎对他极为迷恋,订婚那夜便坏了传统,给了他永久的标记。容照景当年觉得他们两情相悦,被标记也没什么,并未想过与宋从雪分开的可能性。
容家出事之后,他搬入宋公馆,不仅因为他是宋从雪的未婚夫,更是因为被标记过的Omega实在太过弱势,如果被Alpha抛弃,心理和身体都极为凄惨。就算出于道义,宋家也该将他接进来。
容照景彼时已经把清高和血一起咽下去,只当自己是画画的容照景,而不是从前的容四。他真心感激宋家的援手,愈发决心之后要做一个好丈夫,力所能及地将宋从雪好好照顾。
只是在看清了容家再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之后,宋家的态度开始迅速折转,宋从雪和他的关系也跟着变化。
容照景还记得那天自己站在客房门口,而在门廊外,他的未婚妻被别的男人从后搂在怀里,胸前衣衫从下翻起。宋从雪与男人一边亲吻一边调笑,旁若无人,毫无遮掩之意。
天旋地转,容照景重重扶向门框。抱着宋从雪的男人与她一样是Alpha,扭头往声响处看过去,等看清了容照景的样子,眼神暗了一些,玩味地对宋从雪说到:
“这么漂亮的一张脸,结果被你给标记了,实在可惜。”
宋从雪嗔怒地对男人笑骂,而容照景狼狈不堪地逃回房间。他的卧房里还支着画架,坐在丁香花海中的女孩完成了一半,左半边脸笑颜如花,右半边脸却只铺了淡红底色,粗粗看上去,像是撕下了皮的肌理,无比狰狞。
容照景抄起颜料盒中的lambblack,手上青筋暴起,尽数挤向画布中的脸,再大力地抹开。抹完了他看着面前那副丑陋的人型,忍不住冲进卫生间,弯腰大声呕吐。
他的五脏六腑被恶心得要从身体里挤出来,而眼泪在痉挛中流了满脸。他下意识用手去抹,油画颜料中最深的这种黑色,不情不愿地被他的泪水洇开一点。
那天之后他合上画箱,不再说话,一双眼睛总是垂着,进不去光。
宋从雪最终与那天见到的男人订了婚。光鲜的alpha与alpha,身世相当的宋家和卢家。宋从雪在这场订婚宴上笑得比前一场开心许多,容照景看着新闻,忽然明白很多事情。
他们两人订婚那夜,他酒喝得不多,人却格外昏沉。捱到晚宴结束,他整个人连站直都难,宋从雪和她的保镖搀扶他回到套房,门关上的那刻,他便失去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过午,他头疼欲裂,身体最深处那细细一点传来陌生的灼痛。因为身上没多少痕迹,脑中也没有记忆,他困惑地看向身旁的宋从雪,是在对方哭哭啼啼地开始道歉了,他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抚摸着自己的后颈—他浅淡的信息素被覆盖下去,变成了宋从雪身上特有的脂粉香。他心里还没有理解被标记的严重性,第一个想法,是觉得此后身上都要带着这种味道,总有些怅然。
他在这种地方着实心大,回过神来,已经开始安慰宋从雪——也是在安慰自己:“不过是今后会发生的事情提前了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多年后的现在,容照景捏着新闻,眼里满是自嘲——他以为的情到浓时,不过是宋家人为了把生米煮成熟饭设下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