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江彬定睛去瞧那交错的光芒,这方明白过来。
“魂魄相离的滋味,无几人能受得住,你莫松了我的手。”
文曲话音方落,江彬便觉托着他的那股风悄然而逝,身子一重,竟是双双栽向棋盘。然而那棋盘在二人坠落之际竟自中心幻化出一面宝鉴来,那宝鉴之中的文曲,不再是江梓卿的模样,他面容冷峻,寡淡无欲,孤傲得好似孤芳自赏的梅,可望向镜中的江彬时,眼中却掩不住脉脉温情。
而镜中的江彬,也是变了番模样,那身形要比他此世更魁梧些,面容也更为棱角分明,那一身沙场练就的所向披靡的气概,如宝剑出鞘,咄咄逼人。
这便是武曲原本的模样?
江彬隐隐猜到了,却又觉着那镜中像个生人。怔怔看着,不知不觉竟已是一头砸栽了进去。
耳畔忽然响起沙沙铃音,细细分辨,却又像哀哀不绝的凄厉。
脚下的焦黑忽地拱起一个瘤来,撵着他与文曲滚入一片熔铜之中。滚烫的血水灌入口鼻,身子瞬间便融成相连的两滩血水,却又不知被什么捞起,抛入冰海之中任意揉搓,残肢断臂、五脏六腑复又因了那刺骨的冰寒而凝聚起来,冻成团不成人形的肉块。四只眼天各一方地瞪着,却见一根鞭子狠狠抽下来,将他们赶入谷底,落入密密麻麻的冰棱之中。那冰凌锋利如刃,瞬间便将他们戳得千疮百孔,可伤口却又因了冰寒而冻住,当真是生不如死。谷底,尚存着无数被戳烂了身子的恶鬼,他们拖着残缺的身子嘶嘶叫着朝他们爬来,前赴后继地扑上来撕咬,扯下一块块肉,迫不及待地塞入嘴中,却又觉得干渴,争先恐后地吸吮起他们的血来。
二人惨不忍睹的肉身霎时间便被恶鬼们分食得干净,一片虚无之中,却又幻化出两尾鱼来,可方入得河川,便为飞鸟啄食,方成了比翼鸟,又为巨蟒所吞,方幻化为双头蛇,又为白虎扑食……无穷无尽死而复生生又赴死,最终血肉被撒入千万恶鬼口中,这才算了却一世。
“汉臣……汉臣……”
有谁在耳畔轻唤,江彬睁眼,就见了雍容闲雅、明目朗星。环绕着二人的,是苍松翠柏,繁花似锦。可奇的是,这四季的花都同一时开了,腊梅映着芍药,翠菊傍着石榴。一双鹤信步于春草间,一行鸿雁掠过层峦叠嶂。这天也是一分为二的,一边是日暖生烟,一边是众星攒月。
江彬一时间竟不知是身在梦中,还是梦藏于心。
“此处便是方丈山。”文曲似知他疑惑,扶他起来靠在怀中,“要逃脱六道轮回,必得偿清六世冤孽,我耗尽修为,却只抵去三善道之劫数,畜生、饿鬼、地狱这三恶道,是如何也逃不过的,教你受了好些苦。”
十指交叠,亲昵无间,江彬心中却生出惶惶不安来。
方才那三道恶相太过真实,此若是吴杰所造的梦境,却为何由着江梓卿随心所欲?可是这外头生了什么变故?吴杰可有安然取回那棋盘一角?
这般思前想后,竟未听清文曲之后的话语,直到唇间一凉,方回过神来。
唇齿交缠,为的是劫后余生的破镜重圆,这该是水到渠成的两情缱绻,江彬却怕得闭了眼。即便样貌身形都不似从前,吻着他的,仍是杨廷和,是江梓卿,是步步为营的阴谋算计,是处心积虑的谋无遗策。他可为正德的韬光养晦忍辱负重背负千古骂名,却无法再对文曲曲意奉承,哪怕昙花一现。他须得时时刻刻提点自己,正德此时所受的苦痛,方能抵住这亘古不变的情真意切。
若这梦再不醒,他怕是要与文曲同归于尽了。
正这般想着,便听了声若有若无的嗤笑。
掠过文曲低垂的眼帘,便瞧见日月幻化成的一双狡黠的眼:“回来罢!”
话音方落,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江彬猛地坐起身,竟是在床榻之上。
帷幔层层揭起,坐在他身侧的,竟是张像极了杨廷和的脸面。
“爹!你醒了?”
江彬怔怔望着跟前一脸关切的杨慎,半晌方明白,他此时究竟入了何人肉身。这一出必定是吴杰所为,可他为何要这般行事?自己既占了文曲肉身,那文曲此时,魂归何处?
“爹!你可是醒了?为何不应孩儿一声?”杨慎急急道,“前夜爹为何要独往康陵?若不是皇上,我尚不知爹下落……可爹分明该在江西守丧……幸而皇上恩准,可留京城养伤……但私自入京一事,必是要彻查的……爹……爹?”
皇上……
江彬猛地醒悟过来,抓了杨慎的手哑着嗓子道:“皇上可在宫中?”
杨慎见杨廷和答他,总算松了口气,却又觉得杨廷和问得古怪:“皇上今早已起驾南巡……”
江彬想起吴杰之前提的那三日之限,明白这般还魂必是要令他去见正德最后一面的。此时也顾不上别的,披衣下床,只道有要事面圣刻不容缓。杨慎虽觉着父亲此番行事古怪,却也不敢忤逆,乖乖命人背了马车,带上医官、小厮,请出家中免死铁券,连夜将杨廷和送至城门。
☆、生离死别
这一路竟十分顺畅,除了被一队巡逻的保夫拦了盘问外,并无多生事端,更奇的是,到了通往外城的崇文门,那守门的瞧了杨慎的牙牌便乖乖放行了,并未再多说一句。杨慎正疑心着,就瞧见拦在城门外的一人。飞鱼服,绣春刀,盔帽压得极低,只一双眼,洞隐烛微,一身寒气竟远胜于秋夜的萧瑟。
“锦衣卫?”杨慎一蹙眉,不安地瞥一眼身后的“杨廷和”,打算下马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