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凉了,却还不死,拖着具空壳将错就错,非要兑现当年的承诺。为炼他的魂魄,眼看着他的五官融在靴边,视线却仍盯着那樽君王留给他的棺椁……
他记着他的死则同穴,却为何忘了他的鹣鲽情深?
好在,这只是一场梦。
江梓卿将额头抵在江彬肩上,忽觉从未有过的疲惫。
千百年来,他强撑着,像一艘被浪头推向前的破旧不堪的孤舟,回不了头,也瞧不见岸,有的不过是心魔造就的海市蜃楼,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幸而此刻,他终于被一个浪头拍了上来,恍惚半晌,方知是尽头。
自前世一别后,不曾欢喜过,一个痴的伴个傻的,磨去了心性,沉淀了欲念,如今一时间竟不知欢喜滋味。这木着的一张脸,自己都觉着无趣,可那人还当宝贝似地拥入怀中,在他耳畔哄道:“一场梦罢了,我好端端的,你瞧着不是?”
江梓卿合了眼,连点头的气力都没了。
倦鸟归巢,落叶归根,颠沛流离,寻寻觅觅这许久,便容他片刻懈怠吧……
江彬或也知他累了,不再追问,搂着,贴着,相依相偎。那双臂像捕食的巨蟒,渐渐收紧了,教人窒息。
这一刻,日思夜想,却更像是南柯一梦。片刻温存,总能生出枝繁叶茂的惴惴来。患得患失,全因情根深种。
江梓卿轻轻挣开些,望着江彬道:“当初所言,可还当真?”
方才尚巧舌如簧的江彬,此刻却怔愣起来。
“你真愿与我跳脱六道轮回,去渺无人烟之处?”
漏壶,在寂静夜里,一滴滴提点着时间的流逝,壶中的浮箭跟着水涨船高,指点着铜尺的刻度。
江彬拽紧了江梓卿的衣袖,手微微颤抖着,面上依旧带着若有所思的沉静。
“我自是愿意的,你又何须多问,只是要如何,方能得偿所愿?”
江梓卿愣了愣,似有几分迷茫,片刻后却又记起了什么:“你随我来。”
☆、六道
兜兜转转,来到了熟悉的房门前。
江彬心中一跳,先前,他与吴杰共同回此处时,便是在这间曾属于江梓卿的房里,见到了那张令他骨寒毛竖的人皮。再往后,因了乡人已全然记不得他,这才得知这一切不过是江梓卿凭空捏造的幌子。如今,他已明白,吴杰当日必早知真相,方顺势推舟地陪他回宣府,好将计就计地披上正德皇帝的皮囊,借以力挽狂澜,胁迫江梓卿,令宁王死而复生。
此刻,江彬忽地怕起来,怕推开门又见那一张非人非鬼的东西。直到江梓卿跨过门槛儿,回头朝他看去,他方勉强抬起头来。
好在跟前并无缭绕的瘴气,也无触目惊心的皮囊,有的只是记忆中摆放齐整的笔墨纸砚与一张柱子被蛀穿了几处的摇摇欲坠的木床。在那不知是真是假的记忆里,他总爱晃着脚丫子坐上去,听那床因承受不住而嘎吱作响的动静,随后朝着无可奈何的江梓卿咧嘴一笑,全然一副顽童模样。
抬眼瞧仍旧披着江梓卿皮囊的文曲,他似也是记得的,瞧着那张床的模样,是如此恋恋不舍。好一会儿,方回过神来,走到桌案前,随手取过那只天禄蟆砚盒,递到江彬跟前。
那砚盒再古旧不过了,自他有记忆起便在了,江彬从未留意过,但此刻接过了,却觉着如生离死别般冰冷而沉重。
打开了,里头静静躺着一角棋盘。江彬愣了愣,不知何意,先前于康陵时,文曲分明说,那棋盘一角是他置气摔碎了的,难道文曲当时有所隐瞒?
文曲取了那木质的一角,摩挲着断面道:“为逃脱六道轮回,我千辛万苦得了那锁魂犀,于端阳阴邪最盛之时,借着这聚阴之地,将其法力都转到这一角之上。令你那棋盘完璧归赵,便能得偿所愿。”
江彬听了这一席话,竟是怔愣起来。得这锁魂犀,分明是在他成了“佞幸”之后,文曲如何会记错这些?
“我故意混淆的,他置身于梦中便无从分辨。”吴杰的话语复又传入江彬耳中,夹杂着溢于言表的得意,“好一个文曲,我早便猜他将法器匿于这旧宅之中,原来那瘴气与人皮不过是掩人耳目……我现下便去宣府,你再缠他一时半刻,莫让他清醒!”
说罢,吴杰的气息连带那落不尽的槐花都消失在了梦境中。
江彬知道,此事多半是成了。待吴杰找着那棋盘一角,借它寻出招魂楠木所制的棋盘,便能自鄱阳湖救出宁王魂魄,只愿吴杰能践诺,使正德魂魄归位,记起此生种种。即便只有半日阳寿,也好过相见不识,只要两情相悦,或续命,或转世,总还有别的法子……
思及此处,江彬自嘲一笑,此时他倒信起这些来,真真是矫饰伪行。
跟前的文曲犹不知身在梦中,见江彬苦笑,道他是伤感往事,牵了江彬的手就往他房里去。
那棋盘,竟真就不辱使命地躺在江彬床底,露出残缺的一角。文曲拾起它,将掌中的断角安了回去。那一条曲折的缝隙,竟生出隐隐光华,渐渐弥合了,终是天衣无缝。
刹那间,熠光流转,模糊了陋室景象,身子轻如鸿毛,一转眼竟是置身于九霄云外,俯瞰星罗棋布,熠熠生辉。然奇怪的是,环顾四周竟不见那一轮明月。直到落下些,离了那光华最盛之处,方看清,下方漆黑一片中,竟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道道白光。
这究竟是何处?江彬不免心生疑惑。
手被轻轻一握,扭头,见是文曲。他未开口,声音却传入江彬耳中:“你我魂魄已出窍,这便是在棋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