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微一颔首。两个臣下皆见礼道:“将军。”姬循雅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权当回应。甫一靠近,姬将军身上那股仿佛被血浸透了的腥甜阴沉味与一点淡而雅致的暖香混杂,阴魂不散地萦绕在赵珩的鼻尖。仿佛被一把利刃顶着。这把见血封喉的尖刀毫无自己会伤人的自觉,稍稍俯身,亲昵地将脸凑到赵珩颈窝,笑问道:“臣方才听到,有人欲同陛下说些不可告人的话,”抬眸,阴冷的目光在冯延年身上一掠而过,“是什么话?”被姬循雅漫不经心地一扫,冯延年只觉被毒蛇盯上,脖颈立时浮起了层冷汗。话音顿住,扬起脸,朝皇帝露出个歉然的微笑,不再开口。周小舟却有一瞬间发怔。怔得倒不是这位手握重兵的姬将军并非生得五大三村青面獠牙,实则长得像个好看的怨魂,满身鬼气森森,而是怔然于,姬循雅待皇帝态度之亲近。若非有他和冯延年在,姬循雅恐怕已经将头埋进赵珩颈窝了!周小舟看了眼神色自若的皇帝,又看了姿态随意,几乎将轻佻二字写到脸上的姬循雅。周大人先前对皇帝印象不深,而今长久相处,深觉赵珩为帝端雅,绝不会同姬循雅这等祸国的权奸两情相悦。于是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乱臣贼子,竟敢侮辱陛下!小周大人好不容易平複下的火气又蹭地点燃了。姬循雅瞧着这少年人毫不掩饰满眼怒意憎恶,几乎不知死活地看着自己,挑了挑眉。先前那些官员虽对他不满,但不会将好恶表现得如此明显,周小舟对他的敌视,显然不是因为他把持朝政,而是……姬循雅扬唇。笑意却愈发冷了。因为赵珩。据他所知,周小舟才从明远回来不久,不过数月相处,便对帝王奉若神明,仰慕敬重至极。又一个燕靖思。姬循雅伸手,再自然不过地贴近赵珩,轻声唤道:“陛下。”声音温柔,裹挟着阵细小的气流,吹得赵珩耳廓发痒。赵珩往后瞥了眼,但姬将军眉梢笼着一层温和的笑意,容色清绝,灿灿若能生光。想让他离远些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最终只无奈地叹了口气,默许了姬循雅的亲近,“将军。”赵珩不反抗,就与纵容无异。姬循雅垂首,笑道:“陛下。”自那日君臣间全无间隙地“亲密交流”过后,姬循雅愈发愿意往赵珩身上贴。龙涎香气味寻常,然而染在赵珩肌肤发间的香气却好闻得很。经人体温氤氲过后,暖意融融的,活人的味道。姬循雅垂首。赵珩没回头,却已经预料到了他要作甚,抬手搭上姬循雅的脖颈,轻轻一推。周小舟:“!”事务繁忙,冯延年这数月频频入宫,姬循雅如此行事他不是第一次见了,遂微微垂首,满面淡然。余光瞥向神色震惊中又带了几分怒气的周小舟,心中忍不住轻嗤了声。少年人修心不足,眼力也不如何。冯延年心道,你还真没看出陛下也乐在其中?赵珩道:“将军,朕与冯卿还有话要说。”姬循雅眨了下眼。长睫轻颤,微微掩住绮诡的黑眸,看起来竟有点茫然无辜。赵珩:“……”从哪学的!虽然知道姬循雅在装可怜,但,他的确很吃这一套。冷酷无情的皇帝陛下狠了狠心,偏头轻声道:“你先去书房等我,”声音温软,因为低,就带出了种不足为外人所言的私密缱绻,“嗯?”是屈尊降贵的诱哄。姬循雅终于满意,目光在赵珩下唇流连了一瞬,垂下眼睑,乖顺地回答:“是。”语毕,居然真再不发一眼地起身而去。如果忽视将军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赵珩好几眼的话,姬循雅走得可谓无比干脆。周小舟愕然地睁大眼睛。姬循雅他,他他真走了?就这么走了?周小舟满眼震惊,像姬循雅这般手握重兵窃国揽权的权臣,看到皇帝与臣子密谈难道不该百般防备警惕,看似温和却不容反抗地听完全程吗?他特意过来是为了什么?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小周大人尚未娶妻,也无倾慕之人,此刻满腹不解。转念心道,但姬循雅行事放纵,强迫亵渎陛下的确是真的!周小舟张口欲言,旋即感受到赵珩笑眯眯地看他,心知皇帝定然有话要同冯延年说,不欲讨陛下的嫌,很有眼色地道:“陛下,臣想起户部尚有一桩紧要公务,臣想先告退。”赵珩轻轻点头,笑眯眯地说:“好,卿且自去。”周小舟见礼,随即退下。赵珩与冯延年无言地又行数十步,至一小亭前方停下。君臣相顾而坐。冯延年不语,赵珩亦不催促,他目光流转,见此地清幽,花木累累,枝条垂压交错,已成幛幔,微风时时拂面,闲坐好不惬意。沉默片刻,冯延年才道:“陛下如天之恩,臣感激涕零。”臣子恭恭敬敬地垂首。他看不清帝王的神情,去能感受到那抹恍若天然含笑的目光轻轻地掠过他低垂的脖颈。是一种探究、审视的目光。静默中,唯听木叶沙沙作响。冯延年忽觉异常紧张。心口急促地跳动,一下紧接着一下。砰砰作响。就如先前每一次改换门庭一般,他应向皇帝表露忠诚,而后,居上者含笑地接受他的拜服,主与从其乐融融,虚伪矫饰。他以为自己早就做得轻车熟路,却在此时面对赵珩时,紧张得牙齿都在发颤。为何?因为帝王不计前嫌地看重他,将新政改税制这件本该由至亲至信的臣子来推行的重要政务,交给他全权负责?还是因为皇帝信赖他的全部决定,即便他说出封赏远赴明远的官员,不疑他有私心,轻易地接受了?还是因为,知他官声不佳,所以特意给他一个收拢手下人心的机会?那道含笑的目光似乎有温度,所到之处,灼得人心里阵阵发烫。目光一路游走,划过青年官员即便下拜依旧劲瘦秀直的腰背,帝王笑了笑,道:“冯卿多礼。”冯延年更觉紧张。“冯卿为新政费尽心力,这一切朕皆看在眼中,”赵珩语调醇润动听,令人不自觉地信任仰赖,“非朕徇私偏袒卿,而是卿殚精竭虑,无论受何等优容,都理所应当。”冯延年心情複杂,唇瓣微动,平素巧舌如簧的尚书大人一时竟没说出话。皇帝言下之意,既肯定了他的能力和辛劳,还让冯延年放宽心——此后,即便卿受恩深重,也不会再担一个佞臣之名。心绪激荡动容的同时,又滋生了丁点微妙的失望。帝王无私意,也就意味着,此刻在这个位置上,只要能做好,无论是谁,帝王都会分外厚待加恩。无有特例。冯延年俯身,深深叩首,道:“臣感激陛下厚待,”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陛下不弃臣之恩,臣百死难报。”冯延年说得真心实意。话音未落,手臂便被一双手虚虚托住,赵珩的声音自他头上响起,“冯卿啊,”皇帝叹笑,很有几分无奈,“朕可不要你死。”温热的体温顺着二人相贴处传来。烫得冯延年僵了僵。“陛……陛下。”他忙借着这个动作起身,慌乱地往后一退,不敢让赵珩扶着自己。头垂得更低。不愿让皇帝看见他泛红的眼底。赵珩笑看冯延年,慢慢道:“朕要卿活着为朕效力,卿可明白吗?”从帝王的角度看,冯延年姿态恭顺,满面感激,仿佛受帝王厚恩,誓要以命相报。赵珩愿意相信,此刻冯延年的忠诚是真的。但同样,赵珩并不介意,冯延年不过是在同他做戏。他无需冯延年对他忠心耿耿此生此世唯君一人,他要,冯延年有用,且,能为他所用。足矣。冯延年心头剧荡,哑声道:“是。”“赴明远的诸官员皆有赏赐,”赵珩笑道:“卿却无所有,”他低头,正与冯延年相对,“冯卿想要什么,不如同朕说来。”眸中光华粲然,如金似宝。却令人不觉刺目,反而有种,将要陷入其中的幻觉。古书神话中的瑞兽麒麟,莫过如此四目相接,冯延年霍地低头。
想要什么赏赐?他愣愣地想。冯延年官位已至人臣之巅,但功绩又没有大到能裂土封王的地步,眼下竟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然,此次经过此次改革,户部大权在赵珩的授意安排下多归于冯延年手中,对于他这种人来说,能大权独揽,就是最好的封赏。冯延年立刻道:“陛下,新政尚未推行,臣功绩不过微末,皆仰赖在明远的同僚辛劳理事。”沉默一息,“待新政推广开来后,陛下再为臣叙功亦不迟。”赵珩大笑。冯延年很聪明,同这样聪明又有分寸的人相处,让他觉得很是舒服。“好,”赵珩抚掌道:“朕就静候卿功成了!”“臣领命。”冯延年郑重道:“臣定不负,陛下信任。”君臣二人又说了小半个时辰新政的事,冯延年方离去。可能是阳光太炽热,晒得冯延年有点头晕,离开时只觉自己步履轻飘飘的,好像喝了数杯琼浆佳酿。待冯延年身影消失不见,原本危坐挺拔的帝王立刻没骨头一般地倒在桌案上。眸光转动,四下环视了圈,赵珩以掌撑面,懒洋洋地问:“景宣,你还要听多久?”语毕,前方厚若围幛的花木就一阵晃动。赵珩打了个哈欠。随候从后面绕出一个修长高大的人影。赵珩眯着眼,明知故问,“朕不是让卿去书房候朕吗?”姬循雅含笑道:“臣若是去书房了,哪里看得到这出君臣相和的动人场面。”快步走到赵珩面前。目光扫过冯延年先前跪坐过的位置,姬循雅垂眼,不动声色地将竹席踢到旁侧。赵珩随口道:“地上凉。”刚说完,眼前就出现了片浓黑的阴影。姬循雅走到赵珩身边,再自然不过地跪坐下。如果他非要同赵珩挤在一张席子上,赵珩大约会赞一句姬将军仪态端庄。赵珩掀开眼皮,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姬将军。姬循雅俯身,在赵珩耳边低笑问道:“陛下为何这样看臣,可是觉得被臣占了位置?”赵珩伸手摸了把姬将军的脸,“鸠占鹊巢。”他没什么怒气地斥了句。后者愣了愣,而后习以为常地将头垂得更低,方便他摸。姿态驯顺,赵珩仿佛看见了一头狼在装乖。身上人的血腥气还没洗干净,却要扮忠心耿耿的狗。赵珩手痒,没忍住轻轻拍了两下。“啪、啪。”才收敛了满口獠牙的凶兽眯了眯眼,眸中划过一丝危险。赵珩拂过被他打的地方,笑道:“装不住了?”还未说完腰间被姬循雅手臂猛地扼住!赵珩霍然抬眼。尚来不及反抗(),????????瞍14()14『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严丝合缝地压他在大腿上。隔着一层单薄衣料,赵珩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遒劲有力的肌肉。随着主人的动作,紧绷起伏,触感愈发鲜明。“这样,”姬循雅环着赵珩的腰,心满意足地将头埋入赵珩的颈窝,“就好了。”温凉的吐息撩过耳垂。赵珩有些意外姬循雅的亲近,但这么靠着确实比竹席舒服,他懒得再动弹,半阖了眼,道:“士别三日。”所以他到底在哪学的?赵珩心说。姬循雅却不提此事,话锋一转,“陛下,”二指敲了敲赵珩的唇,“花言巧语。”两三句话就将冯延年骗得恨不得肝脑涂地。赵珩不以为然,驳道:“那叫君臣相安,千古佳话。”姬循雅弯眼,“千古佳话?依陛下所言,百年后,青史上,后人是不是还要艳羡您与冯尚书的君臣情意?”赵珩笑着摇头,“这点小事。”小事?赵珩看不见的地方,姬循雅眸中冷意愈发明显。他先前一字字数过,昭朝正史,太祖本纪中,他占七百三十五字,赵旻有一千五百九十四字,赵旻毕竟是赵珩亲子,又是储君,姬循雅勉强可以忍,但连崔平宁都有千余字!他不如赵旻便罢了,在后人眼中,竟连崔平宁都比不得!腰间的手臂愈勒愈紧,宛如蟒蛇噬人前的征兆。赵珩疑惑地抬眸。这点小事这四个字如何招惹了姬将军不快?赵珩道:“生气了?”姬循雅微笑道:“不敢。”那便是很生气了。赵珩不解缘故,不过他不好奇,姬循雅生气绝大部分时候他都猜不到缘故,要是有朝一日他猜得到,他才会觉得自己真完了。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便笑道:“花言巧语?”姬循雅阴沉沉地看他,不语。介于姬将军近来在公务上的勤勉,两人也是聚少离多,便伸手,将他后颈往下一扣。唇瓣相贴。唇齿纠缠,流连缱绻。先生授业解惑,点到即止。手指一刮姬循雅的唇角,赵珩笑道:“这才叫花言巧语。”姬循雅定定看了他片刻,忽地低头。唇上却压了根手指。赵珩笑着说:“将军,好将军,放纵伤身呀,需节制、修身、”他看向姬循雅,慢悠悠地念着姬氏家训,“自持。”姬循雅喜欢忍,就由着他忍。帝王见暗火陡生,却视若无睹。他耐心地等待着,烈焰熏天。姬循雅的回答是狠狠地咬了口他的指尖。赵珩轻嘶了声,任由他咬。姬循雅抬眼,含糊地问:“陛下打算何时开恩科举士?”()赵珩动作一顿,“谁说我要开恩科?”尖牙似威胁又似戏弄般地咬了咬赵珩的手指,姬循雅道:“陛下今日在户部大发雷霆,除了震慑各部官员,还让冯延年收买人心,对陛下感恩戴德外,”他冷笑了声,“不正想以户部官员无知无能朝廷人才干吏不足为由,广选天下士子吗?”就算今日没有户部的事,赵珩还会寻出其他事情,借此发挥。赵珩不意外姬循雅对他所做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莫名的喜悦涌上心头。为帝者,本极厌烦别人猜中自己的心思打算。赵珩亦然。帝王该永远性情莫测,圣心如渊。然而,世间若当真无一人明白自己的心意,又该何其寂寥!“景宣,”他仰面,含笑的语调愈发软了,“景宣。”手指毫不犹豫地抽走。赵珩沉醉地看着姬循雅近在咫尺的清丽眉眼,仿佛被容貌所蛊惑。他望着姬循雅,伸手抚上对方的侧脸。“景宣,朕的景宣。”赵珩的语调透着几分痴迷的欣喜,低喃着说:“你是不是为朕而生的?”不然,为何姬循雅无一处他不喜欢,又与他心意相通至此?这话说得何其骄狂,仿佛姬循雅是为他量身而制的所有物。任何正常人,但凡有二三自尊,即便在帝王面不表现出来,也会心中恼恨。燕地姬氏崇尚谦恭温雅,然觉传先周之国祚,实则自矜傲气无比。姬循雅身为姬氏后嗣,自小耳濡目染,纵然再不认同,也难免受其熏陶。更何况,他曾为国主,万人之上,贵不可言,骨子里的自傲比之旁人只会多,不会少。赵珩视其为附庸,姬循雅合该愤怒。但姬循雅没有。“不是。”姬循雅冷静地回答。赵珩笑看姬循雅。喃喃低语道:“卿说不是,便不是。”一只手贴上赵珩的喉咙。血肉贴合,缠绵入骨。“我不是为你而生。”姬循雅重複了一遍。但,我为你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