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当如他?所愿了,可他?脸上并?不见任何松快神色,仿佛已知此乃聊胜于无的下策。沐昭昭送走皇帝,心里不免纳闷,又细细问过芝芝,将后?者所知细节一个不漏,好生琢磨了一回。
及至主仆二人到了猗兰殿,观仪贞言行举止,与平素亦不见两样。看着芝芝收拢起?来的碧荷绸伞,尚道:“这伞倒是越在太阳底下打着越好看。只是太热着你。”
沐昭昭便道:“娘娘送来的那枣儿粽子香甜得很,我一气儿吃了大半个,怕不克化,不能不出来消消食。”
仪贞原也?更爱吃清水粽,那般甜的蜜枣儿,是因为小厨房迁就惯了皇帝的口味。
她?低下头,打开那一匣子艾叶豆娘,笑着拈了一支簪在鬓边,揽镜照了照,转瞬又低落下去:该人人都戴着这个,呼朋唤友地四处招摇,唯独因为她?一人,今岁不仅不能热闹一日,各宫众人连行走说?话都比寻常倍加敛色屏气,这何尝是她?的本意?
身居高位者,不可任性?妄为——她?自己都明知故犯,又有何立场责怪皇帝呢?
何况皇帝还比她?占理。燕家兄弟确有妄语狂言,理应获罪,她?迈不过这个槛儿,无非是惊觉人与人之间行差踏错的代价如此轻重有别。
她?愿恕而皇帝不愿恕时,这个人便无可恕。
她?怨不得皇帝,这一点她?无须任何人来开解。
平生不爱钻牛角尖儿的人,一旦着了相,那真是谁也?拉她?不出来,哪怕她?自己肯自拔也?不得章法。
至于沐昭昭呢,一开头是皇命难违,这个说?客她?当仁不让;待摸清楚了整件事的脉络,颇能与那两个内侍感同身受,对仪贞在知交情谊之余,更多?了几重钦佩。故此皇后?与皇帝能否冰释前嫌竟在其?次了,但愿仪贞心结可解,此后?不再烦忧。
于是摒退了宫人,道:“义正辞严的话我就不说?了,也?不能起?死回生——只有一句,凡人在世,终究保不齐不会走到无能为力、事与愿违的境地,不独娘娘、我,卑微如蝼蚁,尊崇如天?子,大道无情如是。可假使知晓曾有一人将自己放在等同的位置相待,纵然赴死,也?不算遗憾。”
这“等同”二字何等虚无,砸在仪贞心上却重逾千斤。她?绝知自己与燕家兄弟不等同,与皇帝不等同,与沐昭昭亦不等同。世间命数就是这样不公,人生来便分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然而这人世又这样幽微,至尊至贵者非人皇天?子,至尊至贵者莫若“我”。
她?浑身一颤,两行泪从颊边灼过,捂了脸仰倒在椅背上,两手从掌心到肘弯顷刻间湿透,可语调里分明带了笑意:“不必担心,不必管我…”
慧慧珊珊等人围在屋外,隐约闻得仪贞的泣声,却未听?见贵妃略加劝解,一时焦急不已,彼此对望一眼,准备进去看个究竟,孙锦舟好巧不巧地颠颠儿跑来了。
他?愁着眉、苦着脸、声口做作得过犹不及,向慧慧道:“陛下在东苑里摔下了马,随行太医说?像是伤着了筋骨。你说?,是不是该回禀皇后?娘娘一声?”
九十九
端阳节有打桃射柳的?旧俗,今岁虽然内宫“躲午”,但?皇帝稍一露意,哪里少得了陪同玩乐的外戚勋贵子弟?
这下圣躬受了伤,一干人都大气也不敢出,耸眉搭眼地等着太医们?的?消息,一时那位孙太监又回来了,请他们?且到别处歇着,回避内宫贵人。
仪贞与沐昭昭进?了门,正?与满头是汗的高院使撞了个对脸,忙抬手免了老先生的?礼,问:“陛下如何?”
“请娘娘宽心。”高院使道:“陛下只腕骨受了损伤,臣已为陛下复了位,再开一帖续筋接骨药,好生静养些时日便是,万幸是左手,暂且不活动也无大碍。”
仪贞点了点头,道一声“有劳”,便至内间来看皇帝。
月余未见,皇帝似乎瘦了些,容色略显苍白,大约是因为疼痛,紧闭的?双眼和轻锁的?眉头无不透着倦乏。
他靠在醉翁椅里,仿佛是睡着了,没有被仪贞二人的?脚步声惊动。二人也就不去扰他,在屏风隔断出?来的?外间候着。沐昭昭略待了片刻,又因事率先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