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洲看完生命曲线后,才看向了病床上的裴冽。
旁人探病都会带上鲜花、果篮或是其他补品,唯独云洲来时,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带来,仿佛他来看病人真的就只是为了完成看病人的任务。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云洲稍微靠近了一些,看见了男人脸上因为长期卧床又缺乏营养而出现的明显凹陷,以及很久没有刮过的胡茬,虽然因为盖着被子无法看见他身上的样子,云洲也可以料想到,并不会比他清减了无数的脸好到哪里去。
其实云洲脑海里对裴冽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了,所有的记忆,也只剩下在鸢尾花丛里,多年前他们都还是少年的时候,一个朦胧的身形而已。
但即便如此,云洲也不用想就知道,裴冽和自己“记忆”中的样子相比,已经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云洲并没有说话,而是就这么沉默地在裴冽的病床边站了一会儿,病房里另外的两个人也都没有说话,他们的目光在云洲和裴冽之间反复转移,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从前这个小儿子了。
“我已经来过了。”云洲注视着裴冽紧闭的双眼,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已经看过,也就该走了。”
这里原本也不是他该多留的地方。
云洲沉默地想到。
他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窍,这才会想着要来看裴冽最后一眼,通过这种方式与裴家一刀两断的。
裴父裴母看着云洲将要离去的背影,非常想开口挽留云洲,想和云洲再说会话,不光是为了裴冽他们想要这么做,就是为了他们自己,他们也想这么做。
可是这个口,实在是太难开了,更何况,他们都已经承诺过,不会再纠缠云洲了。
他们只能无助地看着云洲一步一步走向病房门口,从出现在这里到离开,总共不过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他就像是一阵风,风过以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而就在云洲离开的前一秒,病房里突然响起一道微弱的声音——
“洲、洲……”
“要、好好的……”
云洲的脚步生生顿住,这两句话虽然声音很轻,但因为病房里实在安静得可怕的缘故,还是原封不动地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而他驻足也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正是因为,这两句话实在太熟悉。
在那场车祸过后尘封的记忆好像一下子就被解封,他的眼前浮现出了那辆银白色的轿车冲撞过来前的最后一瞬,在碰撞造成的漫天火光即将将他吞没之前,他好像看见有一个人向自己扑了过来,温热的血液连同湿热的亲吻一起落在自己的额间。
他好像也听到,那时候在他耳边响起的,很轻很轻的“洲洲,要好好的”。
哪怕云洲自认自己是一个很绝情的人,在这样的场景下也很难完全克制。
他就这么站在门口,既没有离开,但也没有转身看一眼病床上的人,就像一座安静的石像。
而裴远和裴母,此刻则是又惊又喜。
自从那场车祸以后,裴冽就一直不曾醒来,也没有开口说出过完整的句子,说的最长也最多的几个字,也就是“洲洲”而已,但更多的,却是从来没有了。
眼下裴冽虽然依旧没有醒来,竟然在昏睡中说了完整的一句话,难道云洲的到来,真的那么有用吗?
病床上的裴冽,始终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这么长时间来没有清醒过一次,但他虽然未醒,身体本能却尚在,对外界仍保持着非常微弱的感知。
但那也真的只是非常微弱的感知而已,哪怕是扎针的疼痛强度,也从没有使他有醒来的迹象过,医生也曾断言,有可能他这辈子都是这样了,长久地保持着昏睡的、依靠医学仪器维持生命的状态,再也无法醒来了。
然而此时,或许是裴冽的身体本能对云洲的气息实在熟悉的缘故,仅仅是云洲那么一瞬的靠近,好像都激起了最原始的感知和反馈,在他一望无际的黑暗视野中,骤然有了一丝光亮。
昏睡的裴冽什么也不记得了,唯独记得,在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好像只有过一束光,不管是少年时期还是青年时期,都只有那一束光而已。
那是他的洲洲,自鸢尾花田到大学校园,再到商场之中,他的洲洲自始至终都是那样璀璨又明媚,干净又温柔,与他在这个圈子里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飞蛾对光总是天然迷恋的,他也不例外。
此时,长期沉眠的身体本能好像一瞬间被激发了起来,虽然睁眼和清醒对他来说依旧困难,但或许是惊人的意志力使然,他的指尖都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好像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
“洲、洲洲……”昏睡中的裴冽想要再勉强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想要再叫一叫云洲的名字。
他不知道云洲到底在不在自己身边,他只知道,他好想叫住自己在梦里看见的人。
站在门口的云洲自然也听到了这一句,只是这一回,云洲没再迟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裴冽和裴家的事情都与他彻底无关了,他不该再留在里面的。
“冽儿,冽儿!”看见了病床上裴冽微弱的反应,裴远和裴母无暇出去追离开的云洲,紧张地喊着裴冽的名字,同时疯狂按动了墙上的传呼铃。
匆匆赶到的医生看见了裴冽指尖的最后一次颤动,但很快就消弭于无,就好像是手指的主人也感受到了,屋子里已经没有了云洲的气息,所以就又失去了最后的求生能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