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尾,府里忙着张罗除夕宴。“王翱一死(),????空??()?『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归月以为这个官职日后可以蠲弃。”谢澜安空闲下来,到百里归月的院中讨杯茶喝。楚家消息传来时,百里归月将剥下的橘皮煨在红泥炉壁上,正说着:“掌军国之令、参议制章,有中书省;分部行政、管辖郡县,有尚书省;而御史台负责分察百官,便不需要另外有个凌驾于两省之上的‘宰丞’。女君想平衡内阁,可仿照刑部、大理寺、校事府三方司法的局面,营造中书、尚书、御史台共同议政的‘两省一台’格局,杜绝政出一家的隐患……”池得宝卸刀入内,低首将清虚山的变故禀报女郎,说话没有避开百里娘子。百里归月闻言微愕,慢慢皱起眉。“掘人祖茔,太阴毒了。”阴毒吗?谢澜安惬意地靠着独榻,交叠双腿,压了压嘴角。她已经猜出了是谁下的黑手,王家一败涂地,临了,倒是做了件她一贯想做的事。“楚家如何应对?”不等池得宝回话,谢澜安又自问自答:“我猜,楚清鸢没报官,而是靠着他那出名的笔杆子把事情闹大了。”皇上嫉恶如仇又爱才如子,闻听风声,必会降旨追查主谋,说不定还会下谕给他看重的才子修坟。“女郎真神了!”池得宝惊异地睁圆眼睛,“您掐指算出来的?”楚清鸢不止写了篇字字泣泪的慷慨文章,痛斥恶徒,并且一身缟素去击了登闻鼓,直接上达天听。陈勍本就赞赏楚清鸢,感慨他的遭遇,正如谢澜安所料,降旨为楚氏修茔。谢澜安淡嗤一声,正义执言却惨遭迫害,连累祖宗冻雪中曝尸荒野,还有比这更能袒露忠君之心的么?姓楚的选择,何用掐算。可踩着祖宗尸骨换个圣恩垂怜,楚清鸢,滋味如何?池得宝退出后,她没再谈论这件事,仿佛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掸去就掸去了。“阿月接着说。”百里归月看着女君的神色。从上次谈起楚清鸢上疏揭露王氏,她便隐隐觉察,女君对此人有种别样的冷漠。不然以女君的胸怀,连当日死在太学前的一名书生都要汲汲缉凶,怎么会对这等惨祸无动于衷。她便不再多说,只道:“公事何时都谈不完,倒有件小事,想请女君听一听归月的愚见。”“讲。”百里归月慢慢道:“尤物足以移人。”谢澜安扣盏看向她。百里归月若无所觉,接着说:“无论何人,可宠,但不可专宠。女君寝时不可屏退左右,十步之内必留心腹。”这个说法,是皇家的规矩。天子即便御寝时,帐外亦有内侍守候,能在主君行欢时做到面不改色。更有专人在外执彤笔记着时辰,提醒主子不可纵欲。胤奚这日去参加闻喜宴还未回来,谢澜安()听着,眉眼浸着静色。阁子里一时只有橘皮被熨得卷缩的微声,独特的芳气弥散出来。未几l,她忽然一笑。“听说阿月上浮玉山后,并未成婚,三当家英年早逝,你便一人独居多年。原来,也识得风月?”长眉入鬓的女郎话音很慢,口中唤着阿月,神情似笑不笑。百里归月住进谢府半年有余,仍不能完全看透女君这个人。仇敌骂她是恣睢奸人,门生却视她如再生父母,有人惧她如雷霆,有人仰她如日月。看似行止随心,其实内里有一套自己的准则。但女君的这副脉却不容别人摸,谁想往前试探一步,都有蹈入渊冥的危险。心渊如幽冥。在大事上颇能纳谏的女君,方才那一笑,未动怒,却已显露私房事不容旁人置喙的威严。百里归月起身,不卑不亢地低首。谢澜安抬眼环视这间简洁到一目了然的屋子,山上人不好玩饰,夏日无插花,冬日无梅瓶,除日常所需的一桌一榻,这里连书都没几l本——全在屋主人的脑子里。甚至于院中仅有的几l个丫鬟,都是谢澜安的人。无亲无友无嗜好,孤身病体地前来,做好了鞠躬尽瘁的准备。故而无话不敢言。谢澜安神色缓和,下压掌心,“坐下说。”百里归月复又落座,低咳几l声,无痕地转开话题:“王家已败,女君接下来的心病在北府。然北府之后,便剩谢氏一家独大了。故谢家的远忧在内,不在外。”她抬起眍?却沉着的双眼:“那篆有异字的石头,可以是人为构陷,也可以是天意昭彰。”谢澜安这回笑得真了:“都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至战。你怎么反着劝呢?”百里归月也笑,淡泊的瞳底烁着一星冷焰,直言不讳:“归月,不惮做三朝之人。”“险些忘了,”谢澜安仍那般轻闲,“你学的是复国篡政之策。”二人对视片刻。谢澜安放下茶盏,止住话题。院里的积雪已被小厮分扫到院墙两边,谢澜安踏出房门,被阳光照在雪上的金屑晃了下眼。小院中望不见皇庭的边角,她还是抬头向北看了看。不是自低向高怀藏肖想的瞻仰。而是自上而下冷眼无情的俯视。非心不高尔,只因立足过更高处,见民生疾苦甚于皇权富贵。非权不炙尔,只是“天下安澜,比屋可封”听上去,倒比一人独安痛快些。这辈子求的不就是一个痛快么。想起为她取这个名的父亲,谢澜安折身去了久不踏足的湘沅水榭。走前对廊上的婢子吩咐:“过年了,折几l枝红梅插瓶送到娘子屋里。”湘沅水榭的水早被谢澜安填平了,自母亲留在阮家,这里少了人气。谢澜安指尖抚过屋里的高几l矮榻,想着她的生父。生前在母亲肚子里没机会见,死后游走鬼域也不曾见。倒是总听家人说,那是位才高八斗的柔善人。谢澜安要来纸笔,就在这屋里给吴中的外祖母和舅父写家书。答应过外祖母的,每逢年节,人不到书信也要到。写罢,谢澜安自西院出,迎头看见从府外回来的胤奚。一领青雀裘逶迤到地,映着身后的雪,是个如松似竹的清矜小公子。看见她,胤奚稳重的步伐加快,氅衣分张间露出底下的袍裾。他一气跑到谢澜安跟前,没有停下,直接将人抱起来转了两个圈。谢澜安“嗳”一声,眼底那点冷寂散了,狐裘像飞鸟的大翼在空中划圈子。胤奚抱得稳,冲她仰起脸,兴致勃勃地呵出一口白气:“闻闻有酒味吗?”这是喝了多少?谢澜安手指按着他肩膀,要下来,托着她腰的人不放。进士放榜后,禁中主持设宴于乐游苑,同榜才俊,曲水流觞,曰闻喜宴。当然这是春闱时的设想,时值隆冬,无法在外饮宴,便改在了室内。胤奚身上还有暖梅薰香的气味。浑不知自己才被当作祸乱主心的“尤物”参了一本的状元郎,还在仰头等着她亲。经过的家仆看见,连忙悄没声地背身避开。谢澜安翘起鞣鹿皮的靴底,垂眼看着这张得意轻浪的俊脸儿,决定纳一回忠言良谏,语气严肃:“在外也如此不稳重吗?还是应酬高兴了,耍到我面前来了?”“与那些人应酬,有什么趣儿。”胤奚低哝一声,等得急,自己仰头够到谢澜安唇角,轻磨轻蹭。“想女郎屋里的茶喝,赶着就回来了。”冰天雪地,温香软唇,每一下都黏着恋恋不舍的温存。他在外头当然不是这个模样,外出赴宴的胤郎君自有一股崖岸正气,反而让人纳罕:难道榜首兄在家也如此不苟言笑吗?关于这个状元的归属,京中有非议,同榜心中一样狐疑。年轻人心高气傲,有进士科的高材当面考校胤奚学问。胤奚看着来人,放落酒杯,不紧不慢地将袖管卷起两折,露出皙白的手腕,唤笔墨,再没多余废话,提笔在粉壁上赋辞。写完后说:“构思仓促,姑且算个指教。”满筵无声。胤奚骨子里的傲气不同于谢澜安令人闻风鹤唳的狂狷,他习惯藏敛七分,只在暗夜争光。但若挑衅的寻到眼前,他也不惯着谁。几l场宴下来,同榜闱生倒觉此君心气不俗,对胤奚心服口服了。而最隆重的筵席,莫过于宫里的新春元日宴。谢逸夏赶在二十八日回到金陵,进府一见胤奚便道:“好小子,又长高了!”“二爷风采依然。”胤奚含笑见礼。谢二爷打量着他感慨:“行,含灵教出个状元,也算稍微弥补她避让座师之憾。”谢澜安站在兄嫂身边,在檐廊的红绸子下看着风尘仆仆不掩其色的二叔,笑道:“叔父这话捧我了,置老师于何地。”谢二爷抱起黏着他唤祖父的小孙子,在怀中颠了颠:“你老师也是一样心情。”他没多提王家的事。谢丰年被二爷留在竟陵,肩负着新年期间的军务,这是谢逸夏有意要历练这个小儿子。除夕夜,阖府一起守岁,次日酉时,华灯初上,谢逸夏、谢策、谢澜安父子侄三人,加上胤奚、百里归月这两位榜头贡生,便一同入宫参宴。谢家一门公卿,登阶时绶朱曳紫,真当得一句富贵无极,风光无两。其他臣子纷纷避道,比起常年笑面迎人的谢荆州,他们更忌惮手腕狠辣逼死丞相的谢澜安。身罩羽缎斗篷的谢澜安神色如常,比手请叔父先行。中丞大人今晚梳了个凌虚髻,照旧是出自五娘之手,宝冠环发,下坠珠绦,兼具英气与妩媚。她侧侧头,胤奚容与一笑,亦缓步比手请娘子先行。身后矮一阶的汉白玉阶上,百里归月嗽声轻微,在重重宫阙的光影叠映中将裘衣拢紧。“归月是女子贡生表率,避过了外宴,今日在御前露一面为好。”谢澜安回头低语,“面过圣便着人送你回府,宝姿在外面等着。”“女君不消担心,”百里归月亦低语,“我撑得住。”这是个敢放言“愿为三朝之人”的女子,今日直面大玄帝王,也不见她有丝毫心虚。要不是这副身子骨拖累了她,那川壑纵横的心胸间哪容得下一个怕字。另一条阶道上,楚清鸢正由一名内宦指引入殿。灯火微黯里,楚清鸢静静望着其乐融融的谢家人,目光锁在那颜如玉、人如月的女子脸上,心底像有一把火在灼烧。郎主。·华筵设在含英殿,殿阁外是成片的梅林。皇帝尚未升陛,镇守东郡的会稽王已经到了,身上那套玄底洒金的挺括袍服在明灯下十分抢眼。一见谢荆州,会稽王赞他风姿不减当年。提起前岁他家大郎去会稽求兵勤王的往事,陈稚应哈哈笑道:“令郎风度沈怡,是虎父无犬子,家学渊源诚然不虚,不服也不成啊。”“哪里哪里,小儿浮躁,仰赖王爷宽容,抬爱后辈。”谢逸夏笑说。安城郡主今夜画了个雍容俏丽的花钿妆,不耐烦听她父王聊那些场面话,手里捻揉着一朵绒花,正自无聊。直等到谢澜安来了,她眸中才见神采,提起蹙金双面绣的宫装裙摆迎过去。到近前,轻轻抱怨:“你怎么才到呀。”殿内烘着炭鼎,谢澜安解了斗篷,露出底下的襢衣。她瞧了瞧陈卿容轻撅的嘴唇,奇了:“大过年的,谁惹我们小郡主不高兴了?”陈卿容把绒花扔到婢女手里,没精打采地说:“父王这回进京,说要给我挑婿,我还没想嫁呢……烦得很。”谢澜安身后一名穿银雀褂的年轻女娘,闻言忍不住稀奇地望着这位华贵娇俏的宗亲郡主。原来皇室贵女谈及亲事,可以这般直言不讳吗?陈卿容身边的使女发现了她,也睁着圆瞳打量这面善的小姑娘。高稼与她视线相对,自察失礼,连忙红着脸颔首行一士子礼。今日这宴,只有闱榜三甲才有资格入觐天颜,但高嫁一个女孩子年方十六便中了进士甲等第十,谢澜安想给她个奖励,便把这离乡背井的小娘子也带来见见玩玩。“我道是什么难事,学我啊。”谢澜安说了一句,漫然抬眼往殿中扫。三公九卿该到的都陆续莅临,只是一直未见大司马褚啸崖的身影。“大司马今年不进京述职?”谢逸夏那处,正问到这上头。会稽王晓得谢家和褚啸崖的龃龉,别说谢家,当初这人屠向他求娶宝贝女儿,把陈稚应恶心成什么样儿。陈稚应淡哼:“那尊杀神的脾气府君还不知道么,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早些年,还闹出过让太后和皇帝等他的戏码。不提他也罢。”“……谢中丞如今是炙手可热,小女子怎么学得来?”陈卿容被谢澜安的话逗得一笑。如今坊间都传说,依谢娘子的出身权势,哪户门庭敢聘她下嫁?将来十有八九是要娶夫的。陈卿容笑过了,望着昔日心上人灯下的玉容,一个恍惚,轻道:“若非你……我就死心塌跟着你了。”胤奚在谢澜安身畔五步外,听那柔音悱恻,眼皮子一跳。
谢澜安摇头叹笑,讨饶地作揖:“郡主错爱,谢某可负不起佳人。”那风流神态,真有几l分郎艳独绝的潇洒。陈卿容也只是与她玩笑,眸光一错,注意到她身边有个白衣郎君,生得极好。小郡主咦了声,再想多看两眼,胤奚两步避到谢澜安身后,袍裾微生风澜,只闻嗓声悦耳:“学生见过郡主,不敢惊扰贵人玉驾。”这下不止谢澜安笑,连,确如荀祭酒所评,有清澄如江,雄浑如岳之气。”“只是……”陈勍目光下倾,“卷上的‘答吏治’一条,似有未尽之意。今日君臣欢宴,汝可畅所欲言,朕想听听新科榜首的见解——如何方能吏治清明?”在场者无不是为官多年的官吏,胤奚一介还未授任的贡生,若敢当着众人的面谈“如何治吏”这个得罪人的话题,一个不小心,便会落个四面楚歌的下场。不大懂政事的安城郡主心里犯嘀咕:陛下这是爱才垂问呢,还是为难人呢?谢澜安的座位在会稽王与谢逸夏之后,头也未抬,气定神闲地提起食案上的细颈金壶,给自己倒了杯绿酃酒。胤奚一顿,揖手而答:“陛下垂天之恩,允学生张胆妄言,然在座皆是劭名彰彰的台阁馆臣,小子姑妄言之,愿吾圣主与在座宰执府君苛评。“古人云,‘省官不如省事,清事莫如清心’。清心之法,本于至公至明,正如陛下夙夜匪懈,躬行仁义;省事之法,贵在得人,今开科求才,非止学生与诸位年兄得利,迩至九州千千万万欲为国朝效力者,皆如沐甘霖,远至伪邦,何能不望德风披靡。满庭高公在前,学生等于下仰止求进,为报陛下兴才之恩,苟日新,日日新,众辰拱于北阶,陛下垂手而治,何愁吏治不清。”荀尤敬在席中暗暗点头。还算他反应快,没有真在这个贺新年的喜庆日子里大谈改革清吏。借古人言,有理有度,归功于上,又非空洞的歌功颂德,言辞措缀得恰到好处。谢逸夏自得其乐地往盘里夹了片鹿炙。陈勍再试:“那么何谓经略世故,平准均输?”胤奚谦冲得体,回答如流。陈勍微一顿默,笑道:“卿言不俗,朕心快慰。有此等佳才,江左中兴指日可待。新科榜首不若在一阙歌内赋诗一首,以记今夜之乐。”胤奚听到这节。完整章节』(),独运匠心。这七步成诗的急才,赢得满庭喝彩。到了此刻,先前当成热闹看的臣子们方从状元郎那张玉容佚貌上移开注意,认可此子是有真才实学的。可见陛下是用心良苦啊!当场殿试,便是为了破除坊间的风传,还这位状元郎一个清白无垢的声名。老臣们审视的不止是胤衰奴一人,而是在掂量以这个寒生为首,即将涌入庙堂的济济书生,是否真有与过去的老派士族分庭抗礼、俊才傲物的资格。经过这三问三答,诸臣收起了轻慢之心,不得不承认当初谢澜安倡议废除九品制的魄力。出身苦寒,又如何?没有比这样一个人高中状元,更符合寒人策举推行的初衷了。谢澜安却心不在焉地拨动着酒壶的壶盖,心想:可若过不去殿试,今日便是胤奚的一劫。她转头往朱墀上望了眼,不知是否错觉,身着缃色半朝制礼服的皇帝眼风流转,仿佛才从她脸上收回视线。谢澜安当下没说什么,只听皇帝转而问询闱榜次名,她余光里那裘白荷襕衫,却行退回席位。胤奚转身的刹那,与等候召见的楚清鸢视线交错。楚清鸢清清楚楚看见积压在胤奚眼底的清冷不驯。“百里娘子身有不足,却励精学问,实在难能可贵。卿之授任,不妨交由中丞与吏部商定。”陈勍转而道,“楚潜心何在?”他直呼楚清鸢的表字,与先前二者的态度明显不同。楚清鸢打起精神出列,稽首拜见天颜。“学生楚清鸢,叩见圣主陛下。学生深谢陛下为敝氏先祖厚葬之大恩!”此日楚清鸢与胤奚不约而同都穿了白衣,只是楚清鸢身上的这件比不上胤奚的锦带缎袍,是一件白纻素衣,显然还在为被掘坟的先祖守节。只因面圣不可失仪,他又在外面罩了件水檀色的外袍。对比二人在斯羽园夜宴的情境,恰好颠倒。陈勍抬手命楚清鸢平身,并没像先前考问胤奚一样试他学问,而是感叹:“楚生遭逢,实属不易。朕属意你为黄门侍郎,辅佐朕躬。”此言一出,筵席间顿起议论。——这状元郎的职位都没定,皇帝怎么先钦定了,可是个清要之职。楚清鸢怔忡一瞬,反应过来眼眸精亮地伏身叩首,声音颤抖道:“学生……清鸢谢陛下隆恩,必倾身为国,不敢负陛下所望!”胤奚跽在左近殿门的食案后,轻垂眼睫,无卑无亢。邻近朱墀的前席,落在九枝金槃树灯光晕里的谢逸夏,被衬得面如冠玉,身上的玄紫宽袖袍流光溢彩,笑着偏头与侄女说:“看来今夜热闹不少。”谢澜安眼风扫过道上激动谢恩的楚清鸢,漫笑:“良辰()嘉时,且以永夜。”很快,这热闹便轮到了谢家。酒酣耳热之际,皇帝亲把杯盏与谢逸夏同饮,慰劳谢二府君多年镇守荆州的辛苦。酒尽杯空,陈勍声色温润道:“郡公劳苦功高,多年外任,难与家人相聚团圆。今逢丞相之位空置,朕属意谢爱卿升任丞相,回京任职,诸爱卿以为如何?”谢逸夏没有防备,笑意还在嘴角,心却咯噔一下。谢澜安皱眉,随即脸上露出似笑不笑的神态。元旦期间朝事都缓,她还没来得及和皇帝呈禀取消“丞相”一职的设想,皇帝便迫不及待地想把二叔调回金陵,将二叔手中的兵权收一收了。如今王党落没,她在朝中,对军国大事皆有话语权。那么再将二叔放在丞相的位置,一家人说不出两家话,这个看似是百官之首的相位,就一如百里归月所言成了虚职。而二叔放掉的,却是实打实的西府十万兵权。明升暗贬,她倒不料,小皇帝有这份长进了。谢澜安才起身欲语,谢逸夏已笑着接过话:“陛下爱惜下臣,臣受宠若惊啊。只是荆州西临蜀国,北毗胡尉,一州之事繁琐不断,微臣虽不才,到底经手多年,若仓促回京,只恐交接不明啊。”说完,二爷递给谢澜安一个含笑安抚的眼神。他在这儿,断没有还让小辈打头阵的道理。殿中臣工神色各异,会稽王若有所思地拈动酒杯。转眼间,望见屏阁里一心吃喝,把脸蛋喝得红扑扑的女儿,陈稚应又不由一笑,让随从将案上没动过的一盘石蜜梅子,一碟炙獐肉给郡主送过去。那边皇帝说道:“一州事务再繁琐,又岂比得上内朝重务?谢卿大才,朕从前于深宫韬养光晦,未能尽用良才,一直引为憾事。而今新春焕象,正欲请爱卿回京主持大局。荆州那边的兵事,可从兵部调派督官前去接手,卿若实在不放心,遥领荆州便是了。”说到此处,陈勍略停了停,含笑的漆黑瞳眸直视谢逸夏,“又或者,卿家有什么顾虑?”遥领荆州,说白了便是交了兵符挂个名。谢澜安终于起身:“臣以为——”“臣以为此事不妥。”雕花殿扉忽然自外而开,随着扑入暖殿的霜风,一道浑厚的声线闯入气氛凝峙的含英殿。看着那道高如黑塔身带杀伐的人影走进,群臣的心头仿佛成了蒙上牛皮的战鼓,心跳咚咚作响。“臣贺岁来迟,”褚啸崖剑甲不离身,旁若无人地走近朱墀,挺身不拜,“还望陛下恕罪。”“大司马。”除了少数几l位宗亲贵胄,群臣长身而起,一同向褚啸崖见礼。这便是褚啸崖的威势!哪怕年年上演这么一出,褚啸崖依旧乐此不疲。随同父帅一道入宫的褚豹迟落几l步,盯着灯影下文质彬彬的胤奚,挑衅一笑。交手时撒野得像个亡命徒,这会儿装什么读书人?胤奚像是不认识褚豹,低眉顺目地望着酒杯里晃荡的波光。只是褚啸崖的突然到来,终究让他心绪难安,胤奚余光不动声色地隔座看向前方。谢澜安方才正要陈辞,看见褚啸崖入殿,神色波澜不兴,又款款坐回了座位,是在场少数没有起身迎大司马的人之一。感到如有实质的一双灼热眼神落在自己身上,谢澜安眼皮都没抬一下。谢逸夏侧身往侄女身前挡了挡,几l乎是同时,陈勍淡声道:“大司马迟了。”随即他扫视群臣,语气不轻不重:“都坐下。”“军务繁忙没办法,臣自罚三杯。”褚啸崖从美人脸上收回视线,不在意小皇帝无关痛痒的敲打。“臣今夜赴宴,还带了膝下不肖子,只为来给陛下当面赔罪。之前应对胡骑南下骚扰,褚豹是好心办了坏事,不管怎么说,年轻人就是毛躁。”褚啸崖笑了笑,目光落在陈勍那张年轻的脸上,接着说完后半句,“被陛下责问,也是他该受的。”他忽然提起灵璧剿胡一事,谢澜安心念微动。褚豹已乖觉上前,向皇帝叩首请罪。陈勍不能当着褚啸崖的面儿真将褚豹如何,他训诫了几l句,命人起来。彧良无声端着托盘过来,陈勍才意识到手里还攥着空空的酒盏。表面看上去未受大司马威势凌压的皇帝,内心深处,还是含着一缕怕。陈勍将鎏金描纹盏撂在托盘上,扣住手心直视褚啸崖:“适才将军进殿时说,朕任命谢逸夏为丞相不妥?”“是不妥。”褚啸崖笑意不驯地环视左右,“谁不知‘谢荆州’这个名号已经跟了谢家二爷近二十年?领兵布将的门道,陛下不懂,是忌讳仓促换帅的。所谓人不辞路,将不离枪,谢二爷的家虽在金陵,但久居荆襄,熟知当地的民情风俗,想来早已认他乡作故乡了。”他一句“陛下不懂”,群臣眼观鼻鼻观心,没人敢搭腔。不过心里琢磨着,北府与西府一向分庭并峙,今日大司马怎么替谢家说话了?殿内的笙乐不知何时静了,席间不再觥筹交错。夹着寒梅幽香的冷风从没关上的殿门吹到陈勍脸上,将他之前面对谢氏叔侄的那点心计拂得荡然无存。他在褚啸崖轻蔑的眼神里觉得难堪。而一向维护他的谢澜安,并没有启口的兴致。短暂的沉寂中,陈稚应轻咳一声,“大司马既来了,便先入席吧。”“未向王爷请安。”褚啸崖循声看向会稽王,哂笑一声,“王妃不曾入京吗?说起来王爷与王妃鹣鲽情深,令人好生羡煞。褚某便不同了,自元妻逝后,孤家寡人一个,豹儿这回惹陛下动气,也是因无个慈母管教。”众人听大司马绕来绕去,莫明其意。唯有谢逸夏眉头皱起,当机立断地向褚啸崖举杯,凤眼隐现寒芒:“今夕宫宴,何必谈论伤心事。弟敬大将军一盏。”“欸,”褚啸崖却道,“二爷这辈分论错了。我辈武夫,百战成钢,自来有老当益壮一说,何况褚某正值壮年!昔年北伐,朝廷曾答应褚某,待我班师凯旋日,便御赐一桩婚事——”褚啸崖春风得意地转向谢澜安,“本将军仰慕谢小娘子久矣,犹记前岁端午,与娘子独处于乐游苑湖心画舫,至今难忘。今请陛下践约,赐下这门婚事。”!晏闲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