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凝重的神色松懈了一点。
“细柳,就算你不记得他,也不要杀他。”
舒敖几步走近她:“听阿叔的话吧,你们从前很好的。”
他本该听嫂嫂的,什么都不要说,让她成为一个新的自己,彻底切断与周盈时有关的一切。
可是不说,他又怕细柳在她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做了让她自己难过的事。
他忍不住。
细柳没说话,却将舒敖看了片刻,随后转过身走入雨幕里:“
不要傻站在那儿,除非你们两个想去吃牢饭。”
雪花赶紧拉上舒敖跟上去:“细柳姐姐,大医来了。”
细柳步履一顿,回过头来,像是有点意外,那位大医归苗已三年多,此时竟又忽然现身汀州,她“嗯”了一声,又往前去。
深巷当中一间小院幽僻,一窗映孤灯,细柳推开槅门,里面一张方桌前正坐一位老者,他须子和头发都白透了,手里正端着一碗热茶,此时听见开门声响,他抬起头来,一见门外的细柳,便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大医?”
细柳眉峰微挑。
乌布舜点点头,脸上仍然带着慈蔼的笑意:“我和玉山主离开燕京之时,你还没有醒过来。”
细柳没说话,走了进去。
舒敖与雪花两个也紧跟着进了屋子,雪花凑到乌布舜边上,叫了声:“大医。”
舒敖自方才在外面与细柳说过那番话后便显得有些沉默,此时面对大医,更有点心虚,他不敢直言自己已经违背了嫂嫂的告诫。
“嫂嫂她好吗?”
舒敖忽然问。
“她很好,如今就住在你们兄弟两个从前的那个院子里,”乌布舜说着,望了一眼门外的雨幕,又轻拧了一下眉,“就是今年天气怪,咱们那儿本就湿寒,今年更甚,我原以为汀州会好些,想不到如今都六月了,说热也没有多热,这下起雨来,一样湿寒。”
如此不正常的天气,更说明今年仍是个灾年。
“舒敖,你和雪花先去擦擦身上的雨气吧。”
乌布舜看着他道。
舒敖点头,朝雪花招了招手,两个人很快出了屋子,槅门也被他从外面合上,一时间,房中便只剩下乌布舜与细柳二人。
乌布舜倒了一碗热茶,推到细柳面前:“这是我新带来的虫茶,你要多喝些这个,它能让你这里清明。”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头。
“多谢。”
细柳这几年以将这虫茶喝惯了,她端起来茶碗,抿了一口。
槅门掩不住外面雨水顺着檐瓦流淌的声音,乌布舜看着她道:“我这趟来,是不放心你,三年的时间,你身上可有什么不适?我必须亲自来看上一眼,才好给你改药方。”
“没什么不适。”
细柳说着,倒也搁下茶碗,将护腕给摘下来,露出手腕伸过去,乌布舜用药囊垫住她手背,手指搭上她的脉门。
外面下雨,更衬屋内静谧,乌布舜闭目凝神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他忽然眼皮一动,那双眼睛再度看向面前的这个女子,他的视线落在她颈侧那一道蜿蜒隐没至衣襟底下的长疤上,他的神情有了些变化,半晌,他又将目光落在细柳脸上,忽然说:“还记得我离开紫鳞山的那时候,你瘦得都脱相了,你从前总是清瘦得过分,蝉蜕幼虫总是会蚕食你大量的气血,也会慢慢改变你的容貌,只有等它到了成熟期,你的容貌才会停止变化。”
“蝉蜕是灵药,它可以重塑人的筋
骨,也可以让人的伤口更快愈合,但它更是剧毒,它会蚕食人的气血,吞噬人的记忆,几乎没有人可以等到它成熟,因为它天生是敏感傲慢的怪物,征服不了它,便只能被它虐杀。”
乌布舜松开她的脉门:“即便有幸战胜成熟期的蝉蜕,继续与它共生,它也会像幼虫时期一样拼命蚕食人的气血,这个人会因此而更加清瘦,多病,不会死,但从此也免不了与蝉蜕互相折磨,度过余生。”
乌布舜在灯下观察着细柳,她已不再像从前那样过分清癯,她两颊丰盈了些,因为有了一分淡薄的血气,皮肤也不再苍白得厉害。
唇上也有了血色。
如同常年在严冬盛雪里隐没枝芽的病树倏忽一夜放春花,极致的清冷与艳丽相融于她眉目,脱尘而绝俗。
“除非驯服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