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耽于享乐的纵情空耗,一个王朝的根脉便悄无声息地慢慢腐烂至今。
“不拉住它,要怎么办呢?”
陆证笑了一下,却叹息,“达塔蛮族虎视眈眈,难道要等着他们打来燕京,又将我汉人的天下拱手让于蛮族么?”
陆证神情深沉:“古往今来,我中原上国素有容人之雅量,不以异邦鄙之,但那些蛮族呢?单论前朝,他们强占我汉人土地,一朝入主中原,便分四等人,他异族愈贵,则我汉人愈贱。‘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他们在这片汉人的土地上,却极端抵制我中原文明,正是怕这照临四方的光明落在他们身上,改变他们,同化他们,所以他们要轻贱我们的百姓,践踏我们的尊严,好像如此便能证明他们整个蛮族的高贵非常。”
“达塔人贼心不死,太祖皇帝从他们手上抢回来这万里江山是刻在他们心底的烙印,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何况如今这连年的灾年,咱们不好过,他们草原上只会更不好过,他们只会想尽办法攻占我大燕国土,万霞关就是个例子,它在先帝的手上就丢了,到如今也没收回来,可咱们——不能再丢了,哪怕一寸。”
郑鹜脸颊的肌肉隐隐抽动一下,他有些失神地望着书案后的大燕首辅,陆证已经七十来岁了,老得不成样子,可那双眼睛却仍旧锐利明亮。
若没有建弘皇帝的信任,陆证不可能将修内令贯之如今这个地步,若没有修内令,西北或许支撑不到现在,哪怕如今整个大燕都被天灾搞得流民四起,更有反声渐起,但在人力所能及的任何事上,陆证作为首辅,已尽了他毕生的努力。
大燕已是一艘漏水的破船,陆证一直在试图修补它,为此,他十几年如一日,用自己人可以成就绝佳的效率,他便用自己人,以修内令自上而下的贯彻,耐心地去剜掉一处又一处的烂疮,但也因此,他成了白苹党眼中仗着天子宠信而只手遮天的权臣,在内阁当中造就自己独一无二的一言堂。
参天之木,从来不是指陆家本身,不是指除了陆证与陆证祖孙两个之外的其他陆家人,而是陆证这么多年任用过、提拔过的那些“自己人”,他们自称为陆证的门生,如同根须一般各自在朝廷里蔓延生长。
正如当年前首辅赵籍那样。
那无数根须才是建弘皇帝心中真正的隐忧,他不愿让新帝像当年的他一样,惶然地坐在一张龙椅上,被像赵籍那样高傲跋扈的臣子挑战帝王的权威,把持朝政。
“您与赵籍……并不一样。”
郑鹜嗓音有点干涩。
“你知道我不一样,陛下他也知道,”陆证手掌贴着茶碗,外头雨声深重,“否则他不会放任我这么多年来为了一个修内令弄出来那么多的‘自己人’,但是凫渊,他不仅仅只是我的学生,作为皇帝,他始终有他的考量。”
所谓高处不胜寒,便是坐上那张龙椅的人,很难不会在那个位子上生出更多的猜忌,帝王,绝不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任何人。
尤其是建弘皇帝这样的人,祖宗基业在他手里
,囿于病骨的雄心壮志一直都在,他绝不会轻易地作任何赌注。
从见到郑鹜出现在宫中的那一刻起,陆证就已经有所预料,终究是要有这么一日的。
“白苹和莲湖洞的党争愈演愈烈,您却在这个时候打压自己人,任用白苹的人,”郑鹜看着他,“朝廷里很多人都觉得您疯了,但其实不是,您从增补修内令开始,就已经料想到今日了……是吗?”
陆证笑了笑:“凫渊,我之所以说若在我之后的人不是你,我便不敢放心,是因为我知道,你受过党争的苦,你厌□□争。”
“为官者若陷于党争,那么心眼就会变得很小,这样的人心里是没有多少余地能真正分给君父,分给百姓,甚至江山社稷的。”
陆证正襟危坐,神情肃正了些:“若朝廷里都成了这样的人,那么我大燕便离亡国不远了,我这回提拔起来的白苹的那些人也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他们在地方上的政绩不错,我也令人几番查证过,都是有些操守的,只是出身白苹洲而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廷里有了这样的风气,一个人出身在哪儿,做了官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什么派系,我偏要打破这种风气,我希望你往后也不要囿于党派之见,只要他们能做好官,且不至于心眼小得只剩党派之间的那些争来斗去,便都是可用之才。”
郑鹜一时间喉咙微动,他再也坐不下去,一下子站起身,外面雨声真似天河倾泻,倒灌人间,他又忽然跪了下去,俯身叩头:“阁老……学生当年初入官场,很看不惯一些作为,自以为清是清,浊是浊,却牵连党争而被陷害入狱,承蒙您亲自施救,学生才免于刑罚,您看学生因此而受了打击,不愿再为官,便请我做秋融的老师,这么多年,凫渊一刻不敢忘恩,您的教诲,凫渊一定谨记。”
陆证看着他半晌,才叹了口气:“凫渊,你不必这样,既然提起秋融,想必你也应该明白我的用心。”
郑鹜一瞬抬起头来。
“你应该想得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我包庇陆家那些个不成器的东西,是我亲手递给陛下的把柄,”陆证将茶碗搁在书案上,语气平淡而隐含凛冽,“无论是否出于我的本心,他们这些年仗着我这个首辅,的确做了不少错事,是这锦绣荣华将他们一个个都泡烂了,陆家留着这些烂根也是无用,就让他们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吧,如此也算给那些还没有踏错的陆家子孙一个警醒。”
他近乎冷漠地割舍掉自己族中与他血脉相连的子弟,仿佛那些烂掉的东西从来不值得他半分怜悯,郑鹜愣愣地望着他。
谁能做到陆证这样呢?
所谓白苹与莲湖洞的争斗,不就是先从地域来的么?有权有势的官员笼络人心时总会多偏爱同乡一些,仿佛出身同一个地方,便可以在官场上做到同心同德,同气连枝,莲湖洞因有一间天下第一书院而在朝堂中自然而然地凝聚起属于莲湖洞的力量,白苹洲倚靠世家大族也拼凑出飞入朝廷中的一片沙鸥。
“大燕朝廷千百官,千来飞出莲湖洞,百来应泊白苹洲”便是由此而来
,靠同乡凝聚起来的两股力量在大燕朝廷里争来斗去,他们千方百计想要排除异己,又费尽心思维护自己人,从头到尾都在争着那口气。
他们尚且如此维护同党,更不要说族中子弟,哪个又不会照拂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家族中人?哪怕是烂掉的根须,他们也绝不舍得切除。
可陆证却可以做到对那些烂根始终如一的残忍。
对陆证而言,这个朝廷也从来不需要什么同乡,而只有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