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晴空,蒼茫一片,城內城外人聲涌動,歡欣鼓舞,而在這一刻,她的思緒卻驟然飄遠,回到了無數年以前深埋在記憶中的歲月。
冷硬的竹木戒尺一下一下重重打在她的手心裡,戚老將軍怒其不爭的訓斥聲猶在耳畔:
「為將者,有大度,有仁心,無論敵我,以不戰而屈人之兵為上,以招撫懷柔為中,以肆意殺戮為下!」
「你殺性太重,毫無慈心,將來如何領兵?」
何謂大將,何謂名將?
她戎馬半生,直到今日,始悟得一個道理:
為將者,最多的選擇,便是「不得已」。
這一點「不得已」,橫在肺腑之間,力拒著前方的大敵,庇佑著身後的蒼生。在眾多無路可退中,殺出一條慘烈的血路來。
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
今日,她終於做到了當年父親所說的不戰而屈人之兵——她耗盡心力,藉助天時、地利、人和,在萬中無一的條件之下,終於得以達成。
可若是重來一次,在那無數場戰役之中,她恐怕還會做出相同的選擇。她的心事,她的痛苦與無奈,責任與掙扎……
原來在這世上,真的有一人明白。
她目光定定地看著周顯。
她第一次挨戒尺後,因為心中忿忿不平,曾趴在牆上,隔著上書房的窗戶向周顯抱怨。彼時,周顯正脊背挺直地端坐在桌前,根本不肯轉頭,只全心全意提筆在紙上一筆一划地書寫,仿佛把她的話全部當成了耳旁風。
她的話,原來他一直聽在耳里,記在心中。
戚玉霜沒有忍住,唇角輕輕浮上了一抹淡淡的微笑。周顯的目光捕捉到她的表情,眼中的笑意也更加柔和,修長的指尖擦過她的手心,將銅尊輕輕放在了戚玉霜的手裡。
戚玉霜知道禮官備下的必然是茶水,於是也沒有推辭。
雖然大軍得勝而歸,飲至犒軍之禮,必備美酒,天子或重臣出迎,以賀戰功,這乃是無數將領心中最為榮耀之時,但如今天奉帝新喪,三十日國孝未過,依禮而言,不便賜酒。於是她也沒有多說什麼,接過銅尊,仰頭一飲而盡。
銅尊中的水清澈無色,不想入口卻有一絲淡淡的醇厚之味,這明顯不是普通的茶水,而是摻入了烈酒的清水。
好一絲醇厚的酒味!這等美酒,非宮中陳釀不可得也。
戚玉霜放下銅尊,原本沉浸在回憶中露出的笑意頓時一斂,又好氣又好笑,目光嗔怒地瞪了周顯一眼。
周顯輕輕地笑了一聲,用旁人無法聽到的聲音低聲說道:
「將軍凱旋,豈可無酒?」
美酒順著喉嚨滑落入肺腑,仿佛點起了一把熱烈的火焰,在胸口五臟中重重燃燒了起來。戚玉霜雪白的面頰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紅暈,心道:
他若是知道本人酒品極差,這才在行軍之中從不飲酒,恐怕要後悔莫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