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关键的是,天寰任用了他。这一次,他给了阿宙充分的信任。
皇帝终于甘于在幕后,新一代青年人的世代,就应运而生了。新人常常未必胜过旧人,但老人肯把河床让给他们去走。对天寰,倒不能说是“急流勇退”,而是一种长久的打算。
每一天,我想当日风云,想故国百姓,想白草黄花,想吴越壁垒,辗转反侧。
我出生以来,有过许多战争。
我陪着天寰,亲历很多战争。
但这一次,我们都离战争很远。天寰从未如此平静,而我从未如此坚定。
每次战争,都有可歌可泣的孤臣,也有见风使舵的小人。每个战场,都有尔虞我诈的欺骗,也有勇往直前的牺牲。北强南弱,就是没有胜利的希望,许多南朝人依然在坚持。不是为了输赢,而是为了尊严,这是最高贵的战士。然而,在乱世,高贵又能值什么呢?
那些惨烈黑暗的故事,那些恐怖脆裂的战绩。我永远不愿重复,不想在有生之年再让它们重演。忘记才意味着背叛,我不会忘。
兴亡,乃是千古事。但染缸中的百姓,苦不堪言,可想而知。
如此,一旦我们开始,必须以百年的和平来赎罪。和平,要比战更难。
春风试手梅蕊,洛阳积雪半融的时候。九江的王绍之子王韶再次投降。因为他与元帅府的沈谧有杀父之仇,他表示放弃兵权后,便是平民。永远不愿和沈同列。他也只向右路军长孙老将军投降。长孙老将军接受了他,善加安抚,不犯秋毫。因此许多城市的郡守,纷纷望风而降。
北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早就在长江对岸陈兵。阿宙欲擒故纵,多次骚扰。日以继夜,南军疲乏无比,三月初,北军突然以八百艘金翅战船,深夜渡江。经过三天,全员攻破长江天险。
元帅府第二,第三路军合围建康。阿宙从京口出发,赵显从苏州出发,两手合拢于金陵城下。
阿宙严令北军不得扰民,凡投诚之人,可封田,赏金银。凡扰民□□偷盗者,立刻斩首。
春天伊始,建康成为南朝的最后象征。唯有大将军萧植自率不到十万人马顽抗。北军不令攻击,只欲围困。阿宙,似乎在玩一个猫与鼠的游戏。非要等老鼠快饿死,才咬断它的脖子。
长安城,由白将军和崔大人防守。天寰经过长久的考虑,决定将在洛阳的太一再次送回长安。他自己和我,率御林军精锐五万,取道山东南下。他还将长安的六王,七王,都以侍从的身份带上旅途。这两位弟弟,与阿宙的所向披靡相比,黯淡可怜。我知道,表面上他们是毫无实权的亲王。实际上他们的周围,还有许多双眼睛,时刻盯紧他们的行动,对皇帝报告。
七王在家闲散惯了,与子女享尽天伦之乐。王菡的重归,让他的腰板挺直一些。他颇淡泊于自己的闲。六王却有几分不满。他不敢有所表露,只是常常责打婢女侍儿,用来泄愤。
我也知道,返回家乡的日子快到了。这回,我真是“近乡情怯”了。
在那里,究竟是什么等待着我们呢?
第四章:还乡
春光余波尽,四月天拉下帷幕,桃花乱落红如雨。
出发的时候,我和天寰一起带儿子到洛阳城的废墟去。太一生长在深宫中,满目所见尽是繁华。虽然他还不到可以去亲历血雨腥风的年龄,可让他见见战争留下的疮痍,总有好处。
洛阳城在上次大战中大半夷为平地。现在的城市,是在昔日的阵痛里孕育出来的。至今,都有好多断壁颓垣,和新建的屋宇隔着街道相对。历史便是这般讽刺,毁灭和创造,都是它的职分。废墟上的片点绿色,是繁华的剪影。太一行走在碎瓦焦木上,小心翼翼。他低下头,发现了一株嫩芽。
“家家,你瞧这里。”他的眸子清圆,目光天真,像是叶上初阳。
我用手呵护起这株绿芽:“只是野草。但为了纪念这一年,你把它带回长安宫中栽种吧。”
太一点头,问天寰:“爹爹,为何不带孩儿去江南?”
天寰注视他:“因为你重要,长安是首都,必须有一个元家的男子守着。你是最年轻的,你的来日比我们都要长。”
太一听了,小嘴一扁,好像不开心:“爹爹万岁。”
天寰哈哈大笑。他仰起骄傲的头颅,眼中如旭日璀璨:“是,爹爹是万岁。但一万年总也有头。到那时沧海桑田,太一还是要当家的。”
儿子的眼睛里,充满了憧憬和渴望。他还不太明白什么叫生老病死,也不清楚现在正是大分裂时代的尾声?我们都是华丽时代里的过客。六朝风流,南朝风雅,终于要汇入汪洋大海了。
天寰此次南下,仍旧是行军速度,数日便到山东境内。这次是我第一次到齐鲁之地。这片土地,曾属于我父皇统治下的锦绣江南,现在彻底臣服在北朝的王化之下。我有时候想,自己大约真是家族里的叛徒。我为了这个俊美而残酷的神般男人,放弃了自己的家乡。不仅如此,自从我婚后,我就一直帮助这支漠北而起的草原家族,夺取本该属于我自己的疆土。
不过我并不后悔,所谓的礼仪在我的准则面前,是一钱不值的。这点上,我和天寰流着一样的血液。与其哀怨流逝的辉煌,不如盘算将来的政策。南朝在我的羽翼之下,我会让君王一视同仁的对待南朝人民,保护南朝的文化。
我不要它苟延残喘,我听任元氏破旧立新。我的让步,仅限于此。
山东不是这次战争的战场,因为北朝几年的休养生息,减免赋税。在春末里,可见大地绿油油的一片,放眼望去,全是田野。行宫设在曲阜附近,天寰一下马车,便精神矍铄的对我说:“你既然来了,就去附近拜祭拜祭老老先生如何?”
“老老先生?”我哑然失笑,洗去因旅途带来的风尘:“你说孔子吗?”
“除了他老人家,还有谁可称为老老先生呢?从古到今,那么多的帝王,好多虽然活着时候生杀予夺。但死后被人遗忘。只有老老先生,男女老少,无不知晓崇敬。所以在他坟墓之前,我就不摆皇帝的架子了。”天寰捏住我的手,微微自嘲。他的手有一种春风的力度。与他身体接触,就能感到他那种发自内心的力量。
无论多么冷酷的冬天,只要这位皇帝愿意,他的手都能带来瑰丽的热情。
天寰换上玄色的便服,我随手挑了件白夏布衫。天寰目光一滞,转开头望着天边的太阳。
两行翠柏肃穆而宁静,指引我们前去孔子墓地。斜阳烟树,断碑埋径。在这个地方,时光好像变短了,一千年前人们,就是在这条道路上祭祀圣哲,如今还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