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那天下午才知道,原来真的存在一个叫贺春梅的人。
她是贺女士孪生的姐姐,只比贺女士早出生了十几分钟,但因为家里太穷,又是两个女孩,从小没什么人管,是她把贺女士一点点拉扯大的。
她在28岁那年被人介绍认识了镇中学的历史教师赵东平,两个人见面相亲,互递了一阵情书之后就结婚了。
婚后不到一年她有了身孕,最后几个月,偏偏赵东平被指示去临省支教,只好把贺女士从家里叫来,帮忙照顾她临盆。
后来那个夏天气候邪得出奇,整一座城遭遇了洪涝,暴雨连天久久不歇。
村里的庄稼因为那场涝灾颗粒无收,有不少人死在了雨里,其中就包括难产过世的贺春梅。
“我怎么能想到呢,”贺女士喃喃说,“姐姐的预产期是8月初,可那天才7月23号啊。天气也一直都好好的,中午我们还在院子里择菜,后来还因为实在太晒了躲回屋子里去……那么毒的太阳,我怎么能想到,接下来会下那么大一场雨啊。”
“我顶着雨跑去隔壁家借铁板车,雨声太大了,我拍着门,嗓子都喊破了也没人听见。最后我是翻·墙爬进去的,借了车来,我载着她拼命往医院开,可是医院真远啊,中间还有一段庄稼路,走到一半泞得一步都动不了了,我没扶稳车把,姐姐就从车边歪了下去,我赶紧跳下车,看见她闭着眼躺在血里。”
“那时候我真的吓疯了,我好像这一辈子都没有过那么大的力气。”她语气慢悠悠的,“我把她从泥地里拖出来,硬生生推着车走出了那段路,可还是太晚了,到医院的时候天都黑了。送进手术室前,她撑着最后一口气抓住我,手冷得就像死人的手一样,她说她不行了,托我告诉大夫,一定要把孩子救回来。”
我见她苍老的眼皮垂下去,一边说着,手里还在一针一线地绣着花。
她神色平静,声音也是平静的,只有偶尔几个字眼能听得出颤抖,我心口发闷,轻声问道:“那个孩子就是赵知砚吗?”
“还能是谁呢,”她“嗯”了一声,缓缓回答,“说起来,他这名字还是我起的。他一出生,妈妈走了,爸爸也不在,医院里急着要一个名字登记,我就胡乱想着叫什么好啊,我脑子里一个字都没有,好半天才终于记起来了,姐姐跟赵东平定情的时候,她送过赵东平一方砚台,那上边刻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你说……如果那时我真有什么心思,我又怎么会起这样一个名字?”她低着头,忽地笑了笑,“可赵东平不相信。自始至终,一直到他死,他都认为当年是我故意害死了姐姐。”
我呼吸一滞,适时她一根线绣完了,打结剪断,再穿一根。
穿针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手在抖,抖了好久都没能穿进去,我忍不住拿过来帮她穿,穿好了,她一言不发地接过,又重新将针尖扎进帕子里。
“但即便他那么恨我,他还是跟我生活在一起了。一开始是因为赵知砚太小,他一个男人家不会照顾孩子,我就过去帮他,那时他每回见到我眼都还是通红的,也不跟我说话,后来知砚长大懂事了,我以为他不需要我了,没想到那时候他态度反倒渐渐松了。”
“我想一想也就明白了——”她说,“原来是因为知砚需要一位母亲。”
“其实他对我一点都不好,偶尔的好也都是演给知砚看的,想给他个温馨些的家罢了。他也一直不愿跟我领结婚证,到最后都没给我个名分,这些我心里都明白……可我又好糊涂啊,我明知道这些,还是跟他过了一辈子。”
“他走了很多年了,最近我总在想,是什么让我那么心甘情愿呢?我一直想,一直想,一年一年地往回推,就推到了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那天姐姐带我去他家看《戏说乾隆》,天气很冷,他给我们准备了热牛奶。那是什么年代啊,牛奶很少见的,那杯奶还加了糖,是甜的。我从来没喝过那么好喝的东西,咕咚咕咚喝完了,喝完就听见他笑。他问我好喝吗,说奶锅里还有,我喜欢的话,再给我倒一杯吧。”
“一定就是那杯牛奶让我昏了头啦,所以后来我才那么甘愿地留在了姐姐的位置上。我照顾知砚长大,听他管我叫‘妈妈’,出门遇见人也帮赵东平演好妻子的角色,演得太久了,到最后连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最后一针收尾,她剪断尾线,将手帕举起来看。
橙色的夕阳里,白绸上绣着淡粉的梅花,贺女士眯眼端详着,她似乎很满意,神色舒展,仿佛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