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车头劈开乌黑的浓烟,“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的跨美洲客运火车骄傲鸣笛,驶向东方。
车窗里伸出无数只兴奋的手,感受风驰电掣的美国速度。火车每经过桥梁隧道,都引来一片惊叹之声。
即便是最体面老道的美国人,面对这划时代的新式交通工具,也不由得放下矜持。白头绅士和青年牛仔一齐吹口哨,大声呼喊,朝着朝逐渐远去的旧金山湾的蔚蓝海水告别。
相比之下,那些鼻子贴在玻璃窗上,兴奋到变形的一群中国孩子,倒显得没那么疯狂。
陈兰彬和几个中国官员闭眼坐在座位上,双手合十默祷。火车每“咣当”一声,脸上肌肉就跳一跳。
第二天,林玉婵隆重邀请诺顿一世在旅馆隔壁的餐厅吃早餐。
皇帝陛下很久没吃过如此丰盛的英式早餐,左手熏肉肠,右手煎培根,嘴里还含着一口热咖啡,含含糊糊地回应林玉婵的道谢。
“为民做主,分内之事也,不必多礼!”
林玉婵笑着捧出一个信封,介绍说,这是大清首任驻美公使陈兰彬以个人名义撰写的感谢信,感谢“美利坚合众国皇帝和墨西哥摄政王诺顿一世陛下”(原文为旧金山市民约书亚·诺顿先生)为华人仗义执言,欢迎他有空去大清国做客。
其实不过是礼节性的信函,但诺顿一世如获至宝,拆开信仔细研读上面的毛笔字,又将那硕大的公使印章描了好几遍,龙颜大悦,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说将把这封信存入国库,作为传国之宝。
硝烟气味经久不散。地上脚印凌乱,散落着各种型号的弹壳。新筑的简陋工事被推倒了一半。一堆摞在一起的枕木上遍布弹孔。
但……竟然是赢了。
苏敏官带领几个青年华工,熟练地指挥收拾现场。入侵者的罪证一律留好,对自己不利的证据抹除,拆掉未炸的炸药。
果如阿福所料,随着罢工行动升级,资本家的镇压也迅速升级。他们守了几个晚上,终于等来了罪恶的爪牙。
当那个风姿绰约的中国夫人走到斯坦福先生身边时,所有人惊艳得“哗——”地低呼起来。
她穿着合体的烟灰色提花绸长袄,披一袭重工刺绣的云肩,手持一副桃花蝴蝶丝团扇。腰下十幅月华裙,上有粤绣花草纹,色皆淡雅,风动则飘扬生姿。裙腰垂下一条凤尾飘带,末端系着铃。行动之际,隐约叮当声响,像远山上的一阵风。
她容颜端方,仅描了眉,扑了胭脂,让一张年轻的面孔更显活力。头顶不似西方贵妇那样戴着夸张的帽子,而是将精心编织的黑发盘成发髻,钗头点缀着一颗亮红宝石,让人的视线从色泽柔和的衣裙上挪开,定在她的脸上。
她的眼不如西人深,鼻不如西人高,肤色也不如西方淑女那样雪白,单挑出哪一样都算不上出挑;可组合在一起,让人看着极为舒服,柔弱谦卑的东方风情里,隐隐透着聪慧和傲骨。第二天一早,铁路依旧停运。大清使团依旧滞留旅舍。
金色的阳光从云层中洒落,照亮旧金山市区一个个起伏的小山丘,勾染出浓绿的颜色。旅舍窗台种有一球一球的三色菫,微风中摇曳动人。
林玉婵打扮齐楚,虽然没什么胃口,还是吃了几勺燕麦粥。苏敏官叫门童打来新鲜的牛奶,煮沸晾温,又放糖,哄着她一口口灌下去,补充营养。
他看着这个活力满满的姑娘,看她给自己梳头修眉,轻轻系紧腰间的裙带,然后弯腰给自己套上舒适的布鞋……一样躺在床上休息。
“好了,就这样。铁路公司的事情你别管,我会和堂里兄弟商议出个解决办法,该打就打,再给阿福请个医生。学生的事我会拜托容闳,他管着三十个男仔,再多十五个也不会忙到哪去……”
之后的一个钟头,林玉婵几乎脚没沾过地,直接被苏敏官抱离了工地,只听到后头一阵嘿嘿哈哈的笑声。然后上了出租马车,风驰电掣地回到旧金山城里旅舍。苏敏官不信任吱嘎作响的升降梯,众目睽睽下抱她上楼,轻手轻脚地把她摆在床正中,好像放个重心不稳的宋代瓷器。
“华埠的馆子不干净,不要跟他们去。渔人码头有新鲜的海产,想吃我去买,找人给你做。衣衫还合适吗?明天去请个裁缝。累不累,要不要按一按?还有,不许独自冲凉,我帮你……”
阿福哭得像个孩子,泪水顺着脸上的褶皱溢出来,呜咽着询问一个个人名。苏敏官一一作答。大多数已不在世。
放在平时,警察局也会买资本家的面子,不会在晚宴上当众让人下不来台。毕竟他们都是缴税大户,平时也没少给警局好处。可是今天不一样。大清国公使先生亲自莅临警察局,质问美国人为何顶风作案,无视中国人的生命安全。幸亏布朗警官经验老道,好说歹说地灭了火,把公使先生留在办公室里喝茶,否则已经上升到外交事件了。
现在人家公使先生还在警局里候着呢。布朗警官就算想拖延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