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郜德文喝酒的时候,这个太平天国的遗孤曾垂泪控诉,当年李鸿章就是这么折服了她那心志不坚的父亲,让他毫无防备地踏入了李鸿章的鸿门宴。
为了出洋,她准备了全套中式礼服——当然按她的审美,并不是那种繁琐宽大的款式。到了美国之后,看到当地华人装束风格,又托人去华埠找裁缝店,改得更为修长贴身。
相比之下,林玉婵觉得自己投资几百美元,就位列受邀大股东,实在是有点欺世盗名。
她依旧严肃着脸,对詹天佑说:“今日这事你没错,但以后到了美国,记着要少跟人争吵,多以理服人。谨小慎微不是软弱。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热血激情要留给家国天下的大事。父母生养你十年,绝不愿意看到你因一时好胜跟人动手,置自己于危险之中。”
被打的男孩骂道:“阿福叔被钢轨砸伤你们逼着他上工,柏克莱工地断水三天没人管,百顺哥去理论被你们铐在警察局——我今天要是不来,这个月的工钱要扣到什么时候!我打人怎么了!打的就是你们这些不讲信义的白皮扑街货……”
林玉婵脸色沉了一沉,一瞬间有点反胃。口袋里的铁路公司股票忽然有点烫手。
是了,建设美国铁路,大批华工功不可没。然而他们怀揣淘金梦来到美国,反而被剥削、虐待,不少人死在美国中部的雪山和沙漠,死在自己亲手铺就的枕木下面。
而现在,东西铁路主要路段完工,中国劳工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誉和报偿。他们定居美国,继续为这个国家发光发热,依旧被人歧视欺侮,直到很久以后……
其实以她的做人原则,刚才那些“教诲”,什么“正视偏见”,“该怂就怂”,她自己也未必完全认同。但没办法,这些孩子们要面对十几年的异国旅程,一切行事准则必须从实用主义出发,才能保证他们健康平安地成长。
报纸上早就连篇累牍地报道了“古老的东方帝国追求进步,为了拥抱西方的知识和制度,把国内最优秀的绅士和淑女送到美国学习”的故事,街上挤满了围观东方神童的路人,无数马车自行车堵成一团。
“总之不能让咱们的船落在朝廷手里,让朝廷榨百姓的血汗钱!”何伟诚不气馁,说,“你要舍得,就把船炸沉江底碎瓦全……”
林玉婵坚持道:“跟客户讲信誉,这不是以德报怨,这是基本的经商原则。就算从利己的角度出发,如果所有中国人都这么做,岂不是落人口实,理由看轻咱们、算计咱们?这世上没什么商品是无法替代的。棉花茶叶,洋人可绸他们可以不穿,他们本国的纺织工厂。”
“这是商会加盟户的‘信誉保证书’。我管不得全中国的商贾,但衷心希望咱们商会的伙伴都能在上面签字画押,力作讲信誉、不掺假的外贸商人。凡是签了的,若有客户质疑诚信,商会给他额外作保。当然,若发现有造假之举,商会也会追讨相应罚金。如果哪位老板坚持要跟洋人‘以直报怨’,不愿做这个保证,可以无条件退会,下半年的会费足额退还。”
地产风波已经被抛到了时代的浪潮之后。眼下的台球俱乐部又重新整修过,外面金碧辉煌,完全看不出萧条的痕迹。由于上下占了三层楼,急需客源,于是推出新规定,每周一次,若有洋人邀请,可以接纳体面的华人客户前来娱乐消费。
况且天地会创立以来,一直是个很传统的帮派组织,少数女会众都是跟男众沾亲带故的,没收过大批陌生女眷。林玉婵当然对此不以为然,但她还是不能自己做主,免得给苏敏官惹麻烦。
几个洋商哈哈大笑。
居然是一副小型油画。土山湾孤儿院的油画课开了两年,培养出一批有绘画天赋的孩子,给教友提供圣像之类,俨然已能自给自足。近来孤儿院搞感恩活动,捐款超过一定数额的金主,不论华洋,都让孩子们绘了一幅小肖像,作为回馈。
“那我们可不知道,”买办冷笑,阴阳怪气,“也许她生了重病早就不想活,借此讹一笔给家里人——这种案子以前有过不少,也许她就是想吓吓人,谁知道没轻没重,不小心死了。也许她在外面被人欺负了,自己抑郁想不开都有可能哇!林夫人你年轻,不知道这工人能刁到什么份上!就算到了工部局法庭,你怎么证明她的死跟我们有直接关系?白花讼费!嘿嘿……”
盛宣怀确是能言善道的高手。他张开一只养尊处优的手,铿锵道:“面对洋行的咄咄逼人,握拳比分指出击更有效!诸位能将船运做到这份上,那想必不光是为了赚钱,而是有一颗拳拳爱国之心。下官向你们保证,将来的轮船招商局,在各口岸都会设有码头货栈,将来大清国的每一片海域、每一条河,都将骄傲地航行着悬挂龙旗的巨轮!啊,还有,李大人恩准,凡附船参股者,他奏请朝廷,一律赏六品顶戴。已有功名者官加一品。诸位,今日要满载而归啊,哈哈!”
只有少数人,见林玉婵和自己同是底层出来的苦妹子,自己奋斗好几年,辛辛苦苦每月几块钱;林姑娘却青云直上,成了开店的老板,不免有些微酸。林玉婵得知后,每逢年节,都会请姐妹们去夷场吃西菜,送点衣裳鞋袜之类,很快消除了隔阂现在林玉婵才慢慢明白过来。不是众人有意瞒她。在十九世纪的大清,百姓心中根本没有人权观念。在工厂里被辱骂、鞭打、侮辱人格、乃至工伤不赔偿、十六小时连轴转……这些在她看来根本不能忍的工作环境,在女工们心里属于十分正常,根本不值得抱怨。
而林玉婵的十五个女生,大多数也都是广东人,并且清一色全是无根浮萍,不是被拐的就是孤儿。这可绝对不能如实上报,于是紧急拍电报回沪,动用各种人际关系,请一些中产家庭把她们收为“养女”,再造祖宗十八代,取得“父兄”的签名允许,才能上岸。
林玉婵在香港买了一堆近日报纸,每日阅读分析,寻找博雅的新商机。余下的时间跟女生们混混熟,教她们缓解晕船的法子。
“可阿福他们独力难支。连饭钱都快没了,还不让人接济……明天说不定还会有人来打砸……”
“我知道。”苏敏官柔和而坚定地说,“当年我逃了,他们没能逃过,是我欠他们的。我会管。”
美国经济腾飞得如日中天,各种骗子发明家横行。爱迪生的演讲并没有得到太大回应。在一片嗡嗡谈天声中,他局促地下了台,从侍者手中接过一杯白兰地。
只有林玉婵睁大眼,在一片光怪陆离的奢靡空气中,拼命追踪那泯然众人的背影。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老伙计,您看看现在的场合……”他压低声音,“这些事不会待会再说吗?不过是几个工人报案而已……他们经常谎话连篇,英文也蹩脚,也许是误会……怎么可能有强盗看上这些一贫如洗的工人……工地上也没有轻便的贵重物品……”
同时暗暗心惊。工人怎么可能“反杀”?他雇的可是臭名昭著的“血腥查理”团伙,西部淘金客闻风丧胆的强盗,骑射娴熟,装备最新式猎枪,从没失手过!
林玉婵挽住诺顿一世皇帝陛下的胳膊,一边往草坪边缘走,回头嫣然一笑:“放心,我会和他说明情况。大清公使在美国并无执法权。他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姿态,不会为难您的。”
言外之意,别忘了登报哦。
斯坦福先生忍气吞声,和她握手,送她上车。
旧金山秋日的夜晚凉风习习,摩天大楼里的灯光渐次熄灭。客人们三三两两回到豪宅。来自中国的孩子们结束了一日游学,正在旅馆里吃夜宵。诺顿一世皇帝陛下回宫安寝,整个城市暂停了它飞速发展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