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铁路依旧停运。大清使团依旧滞留旅舍。
金色的阳光从云层中洒落,照亮旧金山市区一个个起伏的小山丘,勾染出浓绿的颜色。旅舍窗台种有一球一球的三色菫,微风中摇曳动人。
林玉婵打扮齐楚,虽然没什么胃口,还是吃了几勺燕麦粥。苏敏官叫门童打来新鲜的牛奶,煮沸晾温,又放糖,哄着她一口口灌下去,补充营养。
他看着这个活力满满的姑娘,看她给自己梳头修眉,轻轻系紧腰间的裙带,然后弯腰给自己套上舒适的布鞋……不得不承认,她确实不需要像病人一样躺在床上休息。
但他还是犹豫片刻,道:“阿妹……”
林玉婵转头,嫣然一笑:“知道啦,昨天那个嬷嬷嘱咐的我都没忘。不乱走不惹事不乱吃东西不会太累……”
苏敏官自己也觉得自己烦人,于是闭嘴,找找以前那万事不萦怀的状态,揽过她肩膀,嗅一嗅那搽了淡淡栀子花香水的发梢,低声嘱咐:“注意安全。”
两人分头行动。吃完早饭,林玉婵先截住容闳,跟他说了股票增值之事——当初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发行股票,容闳也跟风买了一点点,意在支持美国铁路建设。
谁知容闳心思完全不在赚钱上,听闻股票涨了几十倍,也只是“嗯”一声,笑道:“有机会我再去问。今天要带孩子们参观当地的官立小学校。林姑娘,你去吗?”
见她摇头,朝她挥挥手,就匆匆护着孩子们走了,像个尽职的鸭妈妈。
公使陈兰彬预备去华埠接见当地侨商领袖,正一层一层地套官服。林玉婵在他出门之前,礼貌求见,谈了半个钟头。
随后她打起精神,出门乘公共马车,直奔“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旧金山办事处所在大厦。
乘升降梯,没去七楼,反而去了六层。
“南方铁路公司”(uthernpacificrailroad)的招牌闪闪发亮。
那个“中央太平洋铁路”的职员随口提过,这个“南方铁路”,目前是他们最强劲的竞争对手。
墙上贴着几张衣冠楚楚的绅士照片,看介绍都是“南方铁路”的董事和经理。林玉婵推门,眼一扫,看到厚实的胡桃木办公桌前,一个白胡子绅士正跟秘书交待什么。
“霍普金斯先生,”林玉婵甜甜一笑,很自来熟地招手,“原谅我今日没有预约。但有件很重要的事……”
那白胡子果然转头。几个职员也一头雾水。
“这位女士,您是……”
林玉婵微笑,指指天花板,作势“嘘”了一声:“我是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股东。占用您十分钟。”
如今美国的铁路公司开发铁路,每铺一英里轨道都会获得国家补贴。“中央太平洋铁路”华工罢工,造成铁路停运,客票货运损失是一方面;华工每歇一日,巨额政府补贴都会飞到别的铁路公司账户里。
如果说有谁最乐于见到“中央太平洋铁路”罢工停产,那必定是眼前这位“南方铁路”的老总霍普金斯先生了。
几句交谈过后,霍普金斯先生喜出望外,亲自把林玉婵请进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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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中央太平洋铁路工地。
阿福领导的罢工仍在进行当中。由于工地断水断粮,华工们不得不开始自理食水,为数不多的积蓄迅速消耗,已经有人开始怨声载道。
阿福拖着病体拍胸脯,用自己十多年的筑路经验保证,再坚持最多一个礼拜,白人老板多半会部分妥协,每人多发半月的粮。
但为效甚微。不少华工都不是被卖的猪仔,而是从家乡借钱,自愿渡海淘金的。辛苦攒下的钱,大部分托人寄回中国。他们心里有杆秤。这里每多花一美元的冤枉钱,就是浪费乡下家中一个月的嚼用。
“好啦好啦,阿福哥,我们都知你有骨气,但我们也要搵食呀!大埠物价高,咱们这点积蓄能撑多久?”
华人间通用的称呼,管旧金山叫“大埠”,意为大都市。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则为“二埠”,以此类推。
有人多想,暗地抱怨:“阿福时日无多,临走想要硬气一把,做个汉子,无可厚非;可我们还要在美国待半辈子呢,何必跟着他胡闹?”
苏敏官送走请来诊治的西医,闻讯大步赶来劝解。
“既知阿福生病,何必冷言冷语?这里有我顶着,不会让你们丢饭碗便是!”
正吵起来,忽然土路上扬尘,几辆陌生的手推车出现在道旁。
“老乡!来搭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