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兴一直很小心谨慎,账面上全是合法生意,顶多跟别人一样打打擦边球。这么多年了风平浪静,怎么就突然捅了马蜂窝?
就算像楚老板那样大摇大摆地搞黑恶,租界里也从来不管啊!
石鹏趴在一艘小船上,帆布盖着大半个身子,露出个愁眉苦脸的脑袋。
“各位,”盛宣怀坐在会议室主位,十指相对搭在桌沿,官腔十足地讲话,“这些年,大家辛苦做航运,代表我大清颜面,在江上海上与洋人争利。其中辛苦,李督抚尽皆深知。华人航运之艰难局面非一日之弊,既有洋行打压,又有地方官府短视,收取沉重厘金,使诸位不得不悬挂外国旗或租雇洋船、参股西洋公司,又引发一系列问题……”
众船商洗耳恭听。
“可是舵主,”耶松船厂的总工长是个满脸青春痘的壮小伙,芳龄二十四,工龄十六年,坐在椅子上像个铁塔,“明天两边一块谈判,洋人总不可能两头跑。”
黎富贵贼眉鼠眼地道:“佛南先生跟我说了,明日他会在纱厂谈判,船厂这边,他会请一个合伙人代劳。”
青春痘小伙叫住他:“老乡,对不住啊!回头请你喝酒。”
早知道洋人工厂严苛,可是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香港“红旗帮”,在大清闭关锁国时期,曾是南中国海上数一数二的海盗势力。乾隆嘉庆年间,海盗头子郑一拥有船只千艘,党羽万人,掳疍家娼女为压寨夫人,后者人称“郑一嫂”。又掳一年轻渔民张保仔为养子,乘着挂红旗的海盗船,横行雷州半岛及珠江流域。
郑一意外身亡后,压寨夫人改嫁给便宜儿子。张保仔和他的继母郑一嫂成为新的雌雄大盗。他们击沉了无数中外商船,掠取财富不可胜计。
嗡嗡的声响无端而起,渡海小轮自尖沙咀而来。露天甲板上挤满了人,让那轮机不堪重负,桨叶无力地拍打海水,把船身歪歪扭扭地停在简陋的竹搭码头边。
“小张,”他忽然低声命令那青春痘工头,用眼神指点,“船厂有洪门组织,料想明日会顺利些。结束之后,你叫几十人,充作围观群众,到她们谈判的地方看热闹,别让人赶走了。”
“纯甫去苏州上任了?可惜可惜,没机会给他践行。当年我俩同在宝顺当跑楼,又是同乡,处得可好了。后来他创办博雅,我还参加了开业剪彩呢。”徐润眉笑眼,先述说了八百字革命家史,然后殷勤地给这个容闳的接班小妹妹倒茶,“如果他还在,这合约他估计会给一笔勾销的。毕竟如今花衣市价……呵呵……当初谁也没想到哇……如今库存积压得太多,你看,我已经三天没睡觉了……”
“我同意敏官的意见。这事的主要矛盾确实不在监工。”她说,“而是洋人老板不拿咱们中国工人当人。姐妹们,咱们如果只是咽不下这口气,那讨到五十两丧葬费确实已够了;可是我知道,大家要的不是钱,而是尊严。今天把监工换了,明天他们还会有其他理由来让你们不好过。也许不会再有人撞死,但依然会有人因着各种其他的原因,被他们害死,害得没法做人。到时候再闹一轮,得一点赔偿,还是原地踏步,工人待遇永远不会好转。”
她匆匆摸出一把钱,买了份报纸。一读,彻底明白了。
上次是被洋人关小黑屋。这一次,多半是被大清朝廷关了小黑屋。
中国民间运输业,真是命运多舛。
林玉婵收起报纸,又拆开手里的白信封,再一读,心沉到海底。
熟悉的苏敏官的字迹,墨迹未干便匆匆封存,纸面上沾着凌乱的墨水。因着本是要送去给义兴兄弟们的,用的全是俗字,措辞也很浅显。
但是……照这姓苏的供述,整个厂子已经被会党势力渗透了?稍微振臂一呼,就能像耶松船厂似的,来个全员大罢工?甚至把里面的材料成品图纸都偷运出去?
她定期巡视博雅各分号,争取在赴美之前,安排好下半年的所有工作。
眼下中国商人争相办实业。扩大丝厂、引进新型缫丝机貌似是个不错的主意。
旁边的男男女女唏嘘一阵,有人跟他比惨:“我们几家洋行集资设立的淞沪铁路公司,钱都到位了,可恶的上海道台硬是压着不批,天天派人上门骚扰,宣读他们那陈腐的儒家旧典,试图说服民众我们是撒旦。结果怎么样,五千英镑打水漂……”
众恶汉只见又来一车子女眷,只当也是来闹事的,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林玉婵慌忙闪避,跑两步,路边伸出一只肥胖的脚,把她绊了个拖泥带水。她眼前一黑,耳边嗡嗡响。
“啊,义兴的苏老板,”盛宣怀热情地迎他进门,自顾自地说,“四艘西洋轮船,五艘趸船、驳船,十余沙船,六个口岸的码头、栈房、货仓……啧啧,真了不起,在洋人眼皮底下做出这些……朝廷不亏待你,四十万两银子,可以入股,可以分期付现,外加一副光鲜的顶戴……嗯,以后是留在上海还是徙驻香港,随你选!啊,想出洋的话,也可以去长崎、神户分局,见识一下日本国的美人儿,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