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面紫檀书架上丛书林立,墙角竖着天青色汝窑花瓶,现在不是花时,插的是本地的棉桃,也有几分趣味。西边多宝格上满是各式砚台、大小毛笔,一只一尺高的冷艳紫色坛子里的墨块已经露头。
屋里烧的温暖如春,宁王一身纯白中衣,洁净无瑕,纤尘不染。黑发披洒如瀑,莹莹闪光。
发尾用缠枝纹织银绛紫色发带束紧,慵懒又不致凌乱,左手握着块玉玦,右手执鼠须细毫正专注地在玦上写字,眉眼不抬地问:“更深知露重?”
严凝不明所以,踟蹰间,卓汗青手肘抵了抵她,轻声提醒道:“王爷问你呢。”
严凝哪里见过这阵仗,一时气血上涌,头脑空白无物。赶紧深吸气,又掐着甲缝,靠疼痛生生逼回些,稳住心神,朗声吟道:“眠浅觉霜浓。”
“青松立峭涧?”
“赤练破长空。”
“足矣,”宁王笔走龙蛇,写完望向严凝,眉眼间喜色转瞬即逝,剑眉微敛,语调冰寒更胜以往,“这身衣裳是你在厨房一直穿的,还是为的来这儿刻意打扮的?”
严凝微微福身,恭顺答道:“回殿下的话,罪女身上衣着,俱是来这儿之前林总给的。先前穿的太过破烂,恐在驾前失仪,特地换了件儿。”
宁王将笔摔在纸上,绽出凄厉的墨花,顺手将玉玦掷给汗青,汗青连忙接下。拂袖起身,斜倚在高足案前:“外间没下雨,头发湿成这样,是刚洗过么?”
严凝点头称是,宁王听罢,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冷言道:“那手脸怎么还是这般污糟?”
“就是那日我跟您讲的,她被核桃染的黢黑。”卓汗青抢着答道,“王爷您看她现在瘦的哪还有半分从前的模样?”
宁王瞥见卓汗青的双眸微微一沉,卓汗青顿时垂首无声:“汗青你不该打人,至少不该瞒着我打。”
卓汗青慌忙跪倒在地:“汗青冲动,给王爷平添了是非。”
“你是我带大的,想的什么,做了什么,几时瞒得过我?”离开高足案,宁王缓缓踱到窗前,“从京里到这儿,我数次规训你,宽以待人。咱们寄人篱下,怎可招惹是非?”
“请王爷责罚。”卓汗青以额触地,拜道。
“读过书吗?”宁王转过身,仿佛卓汗青不存在似的,恰到好处的微笑呈现于脸上,若无其事地轻快语气问严凝,“用词用典虽鄙陋,才思倒是敏捷。”
“罪女是商贾出身,下九流营生,没入过学,母亲生前教过一些。”严凝慌张的瞳仁在地上的卓汗青和面前长身玉立的宁王身上徘徊无助,“家里做花炮生意,长于楹联作对。正经治学,还是露怯的。”
“下九流不得科举,多目不识丁。身为商人还能坚持家教,实属难得。”宁王笑生两靥,温然道,“这里兵将身为男子,出身皆高于你,识文断墨的本领,未必有你的三成。”
恍然怔住,眸光忽闪,眉心轻蹙,唇角还是笑意盈盈,问:“你姓严?名震京师的‘严家花炮坊’,是你什么人?”
“回殿下,正是罪女家的铺面。”‘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现下他乡的故知就是甘霖,严凝全身的每一个部件,都欢腾不已。“王爷也知道我家花炮?”
“□□天上转,梵声天上来。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严家花炮坊的烟花是宫中年节庆典必有之物,怎么能不知道呢?”宁王扬起头,眼底弥漫着雾气,漆黑的眸子不见半点波澜,笑容敛去,室内寂静到严凝仿佛能听见发梢水珠砸在地上。
良久,宁王才恢复了和颜悦色的模样,嘱咐严凝:“请姑娘先在东厢歇息半月,我已安排大夫在厢房正厅等候。尽量将这副单薄身子养好,再做打算。身上这身待会儿遣人送回去,往后不必穿了。”
紧抿薄唇,思虑重重地说,“营中女眷属实稀少,约莫一时半刻,也给你凑不出几件合体的女服,先将就汗青的衣裳。半月后就是中和佳节,当是时,今上大抵会赏些时兴玩意过来,我现在上书陈明新添侍女,要些女子实用物什,应当不为过。”
严凝只图脱离后厨,不曾想到宁王竟为自己考虑得这样周全,感激莫名,当下拜倒在地:“殿下待罪女恩重如山,罪女唯有不遗余力,竭诚而搏以为报。”
“往后不必自称罪女,回去歇息吧。”越过严凝望向卓汗青,宁王眉眼一片冰凉,“汗青也不必跪了,起来送严凝去东厢。”
卓汗青应声再拜,起身垂首低眼,像霜打过的茄子,顿失浑身少年气。宁王冷语如刀:“安顿好严凝,去门前挨着貔貅像再跪。”
镇北关大营热议,宁王收了一名杀过人的女犯做侍女。
宁王那个桀骜不驯的侍卫卓汗青,不知为何,长跪在院门口。
宁王吃了后厨新进的馓子,正在上吐下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