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暑热一日比一日难捱。赵嫣是苦夏体质,每年到了这时节,便没了出去玩乐的兴致。
许芊芊两次写帖子来,邀她去位于东郊的石泉小筑避暑热。
石泉小筑早年原是皇家行馆,后来以泉流为界,一分为二,占地小些的部分赏给了许家做别苑,另一半则赐给了永怀王。
姑母赵苒这几年便长日住在那边。
昏昏睡了整日,傍晚才披衣在窗前就着满院花香给许芊芊写回信。
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茉儿手持纨扇,一丝不苟地在旁侍候。
月婵坐在外间,靠在炕前做针线,听得外头传来几声低语,朝屋内窗前瞥了眼,快步走了出去。
廊下汇集着几名侍人,低声正在交谈。月婵撩帘出来,白玉石子做成的珠子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几人煞白了脸,定定退至阶下不敢吭声。
“郡主在里室窗上,这一日茶饭不进,正烦闷。你们倒好,不能解忧,倒在这里聒噪扰人。”月婵年纪虽轻,在赵嫣跟前是第一心腹,底下人对她很是畏敬。
几人忙蹲身告了罪,侍人玉屏迟疑低禀道:“月婵姐,才听厨上的人说,侯爷跟殿下起了争执,要不要知会郡主,往前院劝劝去?”
不待月婵开言,给赵嫣打扇的茉儿撩帘走了来,“郡主说,叫几位姐姐进去说话。”
赵嫣坐在帐内,手里把玩着适才茉儿摇的那把扇子,指尖绕着扇尾垂吊的翠蓝流苏,垂着眼道:“说吧,那俩人这回又是为什么?”
玉屏上前叩个头,回道:“具体是为什么,嬷嬷们也没说仔细。只听说先是殿下召侯爷进内园,侯爷称病没有去。殿下便带着人闯了蕤辉阁,没说几句就争执起来,殿下一气之下拔了墙上挂着的那把飞虹剑。侯爷手臂上头当时就见了血,淋淋漓漓洒了一路。侯爷气得把殿下喜欢的那只大错金双鹤瓶推了,殿下恼得很,当即就命人锁了府门,还吩咐人不准去请何太医。”
规矩体统是皇族的体面,俩人闹成这般,真是极难看了。玉屏等垂头不敢多言,怕赵嫣这个做闺女的心里不舒坦。
却听头顶传来一声冷笑,“呵,越活越回去了。”
月婵曼声低劝:“郡主知道殿下的脾气,底下人多半不敢言语,姑姑们也不见得劝动。侯爷那头伤着,贵体要紧,若真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唯今能出面去传何太医的,只有郡主一人。”
赵嫣静默片刻,屋里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充满企盼地望着她,等她做主拿主意。
半晌,上首终于回应,“人如今在哪儿?”
月婵等明显松了口气,玉屏忙道:“人在松林苑,侯爷从蕤辉阁出来,就去了那边。”
众人服侍赵嫣更衣梳头,傍晚起身方沐浴罢,出得门来走了阵路又热得鬓发濡湿。
松林苑在府宅临街一面东南角,原是与府吏议事之所。这些年岁岁征战,朝廷供给难续,户邑一再缩水。为支撑用度,不得已变卖田产铺头。府吏们常年赋闲,轻易不召入门庭,松林苑也空了下来。
赵嫣停步在石阶外,望见石阶上点滴的血迹心下亦是骇然。月婵上前通报,半晌才听得里头传出懒懒的声音。
“嫣儿进来。”
自打得了“平昭”一号,暮云便极少呼唤赵嫣的乳名,圣上钦赐的封号远比赵嫣两字更加光耀。听得父亲熟悉亲切的声音,赵嫣冷淡的眸色缓和几分,步入内堂,见小厮苍蒲正为赵珩包扎,她走过去,挥开小厮翻了翻案上的伤药,皆是寻常的金疮药和止血散。
“我瞧瞧。”拆开胡乱包缠的纱布,露出掌心深可见骨的新伤。
“这怎么行?不及早缝合,您的手不要啦?”赵嫣说着便朝外吩咐,“月婵亲自去,就说我伤了指头,叫何太医马上过来。”
外头应了声,赵珩缩回手掌,淡淡说:“不妨事,你不该来,叫你母亲知道,难免伤心。”
赵嫣在他身边椅上坐了,轻声问:“这回又是为什么?父亲一向忍让,怎么今儿激得她动了刀剑?”
赵珩默然,抬起另一只未伤的手,想拢一拢赵嫣汗湿的鬓角,手指停在半空,顿了顿又收回了手臂。南陈不忌男女大妨,不似北凉那般腐朽,可他是儒士出身,骨子里先天刻着那些礼教规矩。女大避亲,对面坐着的,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早已过了能捧在手里疼爱的年纪。
赵珩笑了声,“爹娘的事,你莫多问,好生看顾着自个儿。你一向苦夏,暑伏天连逛园子都不愿,今儿走了这大半程路定燥着,回去不可贪凉又多吃那些冰盏。”
他虽不时常见她,可对她的事,他一向是放在心上的。赵嫣心里有些发酸,幼时,她也曾贪恋过父母双亲怀抱的温暖。可暮云忙于筹谋回京,顾她不上,父亲明明是疼爱她的,却从不主动相见。他宁愿长与那些字画奇石相伴,也不愿往她的院子里坐坐。便是她想多缠在他身边片刻,也会被温和含笑地请出来。
赵嫣不愿问为什么,她独自消化着孤单,学着不去依赖贴近任何人。
渐渐地,这些年月也走了过来。她想,也许有些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天然就是薄凉疏寡的。
“那你呢?”赵嫣笑着说,“还在夜夜饮酒作画,吃那乱人心智的五石散吗?”
这话明显僭越,再是民风开放,也从不允晚辈对长辈说出如此无礼的话来。
赵珩没有动怒,他平静地端起面前的茶水,浅啜,“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似乎为了缓和气氛,他顿了顿又道:“听说,贺宁大人的侄儿与你年岁相当,一表人才,你们年轻人,可凑在一处说过话?见过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