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夏安远才发现,纪驰眼下竟然有那样分明的疲惫,明明头先在酒店时看着他精神头还很好,现下一闭上眼睛,突然显得颓靡了。他抱着自己的手臂,将他常日披着那套刀枪不入的盔甲收将起来,没有什么总裁什么上位者的威势,只是像只蜷缩角落难得休憩的孤落小兽。小兽。夏安远顿了顿,他怎么会用这种词语来形容纪驰。可这样的纪驰,看起来实在是……有些脆弱,脆弱得夏安远凑近他时,都舍不得眨眼呼吸,怕这么点动静,也会扰他不安。算了,让他睡到自然醒吧。夏安远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将滑落的毯子再给他盖好,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纪驰温热的喉结,正要收回的时候,手腕被人反应迅速地一把攥住。纪驰看向夏安远。昏暗的环境下,他瞳色显得很黑,却因为是突然醒来,眼睛里面的困倦和朦胧来不及消散,所以这副防备的模样也变得很有意思。夏安远暗自想,纪驰从安眠的落寞小兽,变成了警惕的备战小兽。如果不是见到他这么睡了一觉,谁也想不到纪驰其实也只是个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人。夏安远在心里笑了,想起来以前也是碰这得到的反应最大,他觉得可爱,这儿还真是纪大少爷的逆鳞,过了这么多年也没变。手腕被攥住不能动,于是他抬了抬手指,又在纪驰喉结上面轻碰两下:“纪总,去酒店睡吧。”碰完,夏安远才后知后觉这动作带着点轻浮,他愣了下,有些懊悔刚才自己没压制住那瞬间想贴近的冲动。不过好在纪驰倒没怎么察觉,他定定看着夏安远,半晌才认出来面前人是谁似的,卸下防备,沉默地松开了手。“走吧,”纪驰打开他那一侧的车门,声音里也带点倦意,“上去睡觉。”想做最后一天一分钟的朋友恋人后来怎么能以这种姿势睡着的,夏安远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没做梦,被空姐温声叫醒坐回原位时,纪驰已经醒了,左手臂还被他压在脑袋下。纪驰看夏安远,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用一种很沉浸的眼神。夏安远坐起来,空姐体贴地帮他们将座椅调好。他系上安全带,仍然觉得恍惚,感觉只是眼睛一闭一睁而已,飞机却就要落地了。这应该算是个好觉,入睡快,醒的时候也不觉疲累,最关键的是没有梦境缠身。这种好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夏安远用手背去碰自己的额头,那上面似乎还停留着纪驰胸膛的温度,暖乎乎的,像安定剂,也许这是让他安睡的原由。下了飞机走到地方,好车排了一排,都是来接纪驰一行人的。夏安远和纪驰赵钦同坐一辆,这里是s省省会容城,他以往没来过,倒听夏丽提过她年轻的时候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但夏安远落地时并没感觉亲切,他猜也猜得出来,夏丽以前来这里多半都是为了躲债。出机场的时候就觉得天色阴沉,果然往城区没开多久,雨就下了起来,大中午也像近夜一样昏暗,四处都是被雨水模糊的灯,红红黄黄,拥挤地堵住每一条干线。车速度跑不起来,也看不清楚城市的面貌,似是觉得车里气氛也跟这天气一样,司机解释,说容城夏天就是这样,雨多,但来得快去得也快,而且这个城区下雨,其他城区不一定会下,别看现在雨这么大,下不了太久的,到餐厅的时候肯定就停了。夏安远看着窗外,看见了跟他们并排那辆车的驾驶位上,似乎是位边吸烟边等红灯的女士,打扮得很利落,红灯变绿,这条车道通了点,她一踩油门就跟了上去。夏安远目光跟着她车行驶的方向看过去,看到她后排载的另外两位女士,车道又挤过来辆亮红色的超跑,驾驶座那位纹身大哥雨天还戴着墨镜开车。他眨眨眼睛,又看到了前面的那些车屁股上陌生的车牌号代码,他在心里拼了几遍那些字母和数字的组合,而后,夏安远终于移开注意力,发现从被雨流淅沥变形的玻璃上,能隐约见到纪驰的身影。说不清为什么,夏安远心头突然涌上来一股热流。他怔怔地看车窗上的影子,觉得他们此刻乘坐的不是一辆车,而是一艘船,一艘在世界末日时海上航行的,不知来处去处的大船,夏安远被奔乱的人流裹携入内,雨在下,风在刮,浪在打,陌生的船体颠簸、摇晃,发出惊骇的声响。他平时并不会这样,也许是因为刚从睡眠里醒神,感知还沉浸在黑暗里,才让他竟然生出古怪发散的联想。新城市,新环境,是未知给人带来恐惧,但他惶惶然中转身,只是一眼,那份恐惧就烟消云散,海上狂风骤雨洪涛都在继续,但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可怕了,他感觉世界变安静,旅途变平稳,船成了汪洋中最牢固的庇护所,成了狂风巨浪掀不掉的诺亚方舟。夏安远都觉得震惊,这瞬间的变化,只是因为察觉到纪驰在他身边。但他又认为这事在情理之中,因为纪驰就像定海神针,就是拥有这种让人完全安心的力量。“……夏先生您觉得呢?”“夏先生?”夏安远回过神来,赵钦已经叫了他好几声,刚好他肚子应声似的响了下早饭吃得太早了,这时候早就消化得渣也不剩。夏安远不好意思地探头一笑:“赵助,怎么了?”赵钦看了眼纪驰,又看夏安远,带了点笑意:“纪总意思是,既然现在路上堵着,那就附近找家当地特色餐馆吃个午饭,不去那边餐厅了,”他指了指手表,“时间不早了,夏先生应该也饿了吧?”肚子刚才响了那么一声,夏安远当然不能矢口否认,既然纪驰提出要在附近吃饭,他也没有反驳的道理,点头说好,说完他又看了眼纪驰,“都听纪总的。”司机是当地人,找家地道的馆子不难,可这附近是片老城区,地道馆子再多,环境也都不怎么样,始终拿不上台面招待客人,更何况是这些京城来的大老板。他跟自家领导沟通了一阵,还是将实情告知了纪驰他们。有钱人嘛,在外吃饭最讲究的就是环境,原本以为会打消他们的念头,哪知道纪驰竟然并不太在意,只挥挥手让他带到地儿就是。于是司机又为难地跟领导打了半天电话,最终定下来附近一家老字号餐馆。下车的时候,雨势小了,绵绵地飘着,接送的商务车上伞是齐全的,没让他们沾一点雨水。这个餐馆真要算起来,其实环境也不差,就是装修上了点年头,卫生打扫得也干净,甚至还有两个包间,跟酒店西餐厅这类的是不能比,普通老百姓请家人朋友吃饭,来这完全没什么问题。菜在改道来的路上已经提前点好了。对方的两个负责人请纪驰他们进了包间,想是从前打过交道,知道纪驰的脾气,也没说喝酒的话,人一坐齐,便让上菜了,一点儿不磨蹭。夏安远坐在纪驰左手边,因为担心自己的身份会给纪驰添麻烦,他其实有些如坐针毡。菜上齐,大家都纷纷动筷子了,他也没抬头看对面那些人,也只夹转到自己面前的菜。“纪总,您大老远的过来,第一顿就让我请您吃这些苍蝇馆子,说出去我还怎么在圈儿里混呐。”对面有人开口,听他言语,似乎不仅仅是跟纪驰打过交道那么简单。“苍蝇馆子?”纪驰轻笑了声,“张总,唬我呢吧,苍蝇馆子哪有这地方敞亮,到点吃个便饭而已,好吃及时就成,在哪儿吃,没什么所谓。”“苍蝇馆子”这几个字夏安远虽然没有听过,但还是能从字面上理解出它的含义,恐怕指的是夏安远他们这些人经常去的那种,条件差价格低味道好的小店面。这种店子,有钱有地位的人绝大多数都不会光顾。“听您这意思,还真想去那些地方吃啊?”那张总玩笑道,“可别,好不容易请来您这尊大佛,到时候可别投资一分没拉到,我还得倒赔您吃坏肚子的医药费。纪总这么金尊玉贵的,肠胃里哪儿能消化那些东西。”能开这种玩笑,说明这位张总跟纪驰的关系还挺亲近。夏安远就着刚才夹的两筷子小菜,默默扒着米饭。他盯着米粒上的油色想,金尊玉贵的大人们的确吃不了那些玩意儿,可其实谁也想不到,最金尊玉贵的纪驰是吃过的。大妈边包边下锅的饺子,街头摊贩油炸的麻圆油条,夜宵排档的烧烤小炒,他都吃过。多少个假日闲暇,他们在京城八九十年代就生长成的水泥灌木丛里寻食,排过老字号点心铺,挤过怪脾气大爷一周营业一次的私家菜,尝过五毛一串的街边麻辣烫。那时的夏安远蠢得要死,恐怕还真的以为穿一身高定陪自己在那些破落街区乱晃的纪驰,只是因为新鲜。他被纪驰随口的解释迷惑,即使明知道两人身份如隔天堑,他也抱着那愚不可及的侥幸,日日想做最后一天一分钟的朋友恋人,欺骗自己看不见高级面料和落座的包浆板凳的接触面之间,究竟压住了多少的不得宜。蠢货。如果没有那些开始,他们在那个时候就能将两人的交汇,做一个无痛的结束。“张总。饭桌上不提工作。”夏安远听出来,纪驰是直截了当地将张总的言语间对这次注资考察的试探按了下去,他抬眼看了那位张总一眼,跟纪驰相当的年纪,模样挺周正的,此刻脸上只是笑,并没有流露半点不满出来,挺能沉住气。“得嘞,纪总,那咱们下午开完会,我给您当导游,转转去?”张总抿了口茶水,挑起的眉毛像在对这餐馆配的茶挑剔。纪驰不置可否,专心吃饭:“有空再聊这些吧。”夏安远也端起那杯茶,茶汤呈黄亮色,尚未靠近鼻尖就扑来一阵香,夏安远说不出来这是什么香,但他觉得这味儿好闻极了。又一尝,更觉得惊讶,香味入口还要再浓不少,回口竟然是很醇和的清甜,解腻、解渴,他没忍住喝到了杯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