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不甘渐渐深化成了无力,深化成了怨。
先太子资质不算优秀,并无先皇的英雄气概,也没有皇嫂的聪慧秀达,但他温厚谦虚,勤勉刻苦,为学业不惧焚膏继晷,午夜梦回,他甚至会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平常过于苛刻,才让他不堪重负,撒手尘寰。
这种怀疑渐渐演变成了自责,演变成了悔。
每次看到坐在皇位上的女孩时,他这种内心深藏的怨和悔都会加重,呕心烧肺似的难受。何况,跟温良谦和少年老成的太子不同,荣姝作为娇贵的公主长大,更任性轻狂,麻烦也更多……真是怎么看都不顺眼。
这点幽微心思他不曾显露分毫,外人眼里,这被先帝托孤的国相一如既往耿介忠良,但龙椅上这位偏看出来了——难道是女性天生的敏感和细腻?
荣姝也不再吭声,戏到了就收手,不再继续发挥,她转了个身,趴在栏杆上,探着身子弄水儿,顽皮姿态一如童年。
林杪轻轻按了按额角。荣姝为了动兵在朝堂上搞出一系列动作,都在他意料中,甚至这次“赋闲”也在他掌握范围内——小孩子嘛,毛手毛脚,总想着自己当家做主,劝不听,那就放她去,自己吃个亏就好了,真闹到四面楚歌,才知道权柄不仅荣耀还烫手。
现在才不过撒撒性子而已,往远了说,这是他皇兄的女儿,也算他看着长大的大侄女儿。他是师者,也是长辈,其他人可以不懂她的羞恶和憋屈,但她要他懂,别人不体谅她,她要他体谅,她向他发泄,他也必须承受。
为人臣者,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为人长者,他该对晚辈尽引导之责。小王叔自欺欺人,努力调理一番,让自己心平气和,然后摆出长辈的姿态,循循善诱:“陛下是觉得委屈吗?”
荣姝牵了一根柳枝,逗河里的鱼。两个鱼跳起来争吞柳叶儿,又被她一条子抽进水里,啪啪两声,她嗤的一下笑出来。
这一笑,大出意
外,又纯然是个皎白无暇的少女,而林杪的心情已在极怒和极怜中调了个儿,惆怅的不知如何是好。
“方才种种,是我一时兴起,口无遮拦,还望王叔不要介怀。”
……说不介怀那是假的,刚刚那番虎狼之辞吓的小叔叔现在都脑子嗡嗡响。他敷衍的拱拱手,迫不及待揭过此事。
“陛下初掌大宝,急于有所作为,奋发之心臣能理解,只是,人主应渊停岳峙,如巍巍泰山,以后再不可轻言滥语。而且……臣从未想过让陛下去和亲。”
荣姝难得听他说句软话,心里有种很奇异的感受。就好像一只娇纵过头自行其是,永远不把主子放眼里的狸花猫,忽然凑过来,用尾巴轻轻扫你的腿一样……
“没有我,也会有别的女人,只要求和战略不变,就会有女孩子被送过去。”
荣姝转过身来,一双酷似先帝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
她与他争的,不是一人荣辱,而是国家策略,但林杪并不想跟她谈国事——如同刚才的荣姝。
他希望她听话,她期待他服从。两人一样。
“把敏佳郡主送去如何?和亲功在社稷,也免了她作为叛逆死去,不好见先祖。皇叔既然说牺牲个把人不足为惜,不如牺牲自己未婚妻?”
看似让了一步,却是诛心之言,荣姝嘴角带着戏谑的笑,眸子深处却有寒光闪烁。
“……”
林杪别过了脸。他发现自己当真小觑看这个侄女儿,抛开争论的内容不谈,今日一直是她在掌握谈话的主动权。撩拨他的情绪,动摇他的理智——而她始终清醒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并颇具兴味的看他的反应。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生恨,也生寒。“天色不早,我就不留陛下用膳了。”
这是要逐客。
荣姝点头,心情颇好,“嗯,那朕便告辞了。朕所说挑选美人侍寝一事,还望王叔上心,休息够了,就尽快上朝吧。”
林杪挥手,简直不想多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