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声音怎么听起来怪怪的?你在外面?”
还不等余颂回答,电话那头就有陌生男人的怒吼,“和你说了多少次别来了,你怎么又来了,烦不烦啊,再来我要报警了。”听这架势似乎是个保安,好像是余母又在公共场合惹出事来了。
余颂道:“你又在做什么了?”
“也不是做什么坏事,就是,就是……反正和你也没什么关系的。你别多想。”听对面支支吾吾的,余颂又是一阵烦躁,忍不住打断,道:“算了,你也不用和我说。你自己管好自己吧。”她立刻挂断了电话。
李德强的进展很快,远超余颂的预期,连带他儿子再过来,对余颂都恭敬不少。音乐自有种奇妙魔力。李德强依旧是不修边幅的样子,但他坐在琴边演奏时,再漫不经心的人对他都有片刻敬意。他们都觉得是余颂教得好,化腐朽为神奇。但内情却截然相反,她由此隐隐不安。
前期准备工作告一段落,安思雨终于能抽空来见余颂一面。她正皱着眉理谱子,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自然问道:“你怎么不太高兴?那个工人得罪你了?”
余颂一本正经道:“不是,我发现他是个音乐天才。很适合弹钢琴,比我适合。”
“认真的?”他被逗笑了。
余颂点点头,”他的手指跨八度很轻松,手臂和肩膀的力量也好,音准也好,我稍微教他一下,他就能听出走音。如果他生活在城市里,从小有人培养,或者是哪个音乐家的孩子,一定会有很大的成就。可他只是个农民的儿子,所以就这样了。钢琴是童子功,他现在这个年纪,最好也就是个业余爱好者,学几首曲子。”
“那他知道这件事吗?”
余颂摇头,道:“我准备告诉他,但是担心他会一时想不开。毕竟他错过了很多。”
安思雨拍拍她的肩膀,道:“你还是告诉他吧,毕竟你的感觉不代表他的想法。我都不能替你做决定,何况萍水相逢的人。”
谈话的结果出乎意料,李德强非常开心,大笑道:“哈哈,你说我是天才。我一会儿说给我儿子听。”他毫不介怀,只当这是一句寻常的夸奖。
余颂道:“我是认真的,你确实很有天赋,只是现在学琴有点来不及了。”
“没事,能学一点是一点。”
“不觉得可惜吗?”
“不可惜啊,现在能学一首曲子就比没学要好,更多的事情想了也没用。我儿子读书不好,他说要打工。我说打工做什么,他说就进厂。我说进厂哪有这么容易,你过来看看我在工地上做事,进厂比这更苦。他不信,这两天他看到了,也怕了,准备回去温书再复读一年。等我后面做了保安,再找个兼职,我儿子最好能上大学,找个稳定点的工作。今天过得比明天好,儿子过的比老子好。普通人的日子,这样就够了。”他掏出一把巧克力,是他儿子特意买来孝敬的。他乐呵呵地分给余颂一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余颂在授课结束后出去散步。她随性走到江边,凭栏远眺。夕阳斜照,水面波光粼粼,犹如火烧。水与火。虞诗音是怎么弹琴的?多热情,多激昂,像火烧灼指尖。洪涛是怎么弹琴的?多温柔,多清澈,像水流过山涧。为什么她们能弹出这样的琴声,因为她们有这样的心。
那她是心是怎样的心。太沉重,太压抑,像是脚下踩的大地。她总想把自己与其他泥土隔绝开,她害怕当普通人,可走得越远,她越要承认自己就是普通人。
谁不是普通人?非凡与平凡的界限到底是如何区分的?虞诗音是天才,洪涛是大师,可她们一样会生老病死。钢琴家不是普通人吗?音乐到底是给谁听的?
天才被仰望,天才被隔离,天才被追随,天才要殉道。但她不是天才,她只是二流天才。
不是火,不是水。她想,我要像脚下的大地一样稳定,春来秋往,枯木也能再生。
余颂立刻回去找钱经理商量。在李德强演出当天,她也想再后面弹两首曲子。不买门票,不必宣传,一切都顺其自然,顶多是拍几张照让负责人写几篇通讯稿宣传。她只是想再次登台演出。
到演出当天,起初的进展很好。余颂给他的选曲是《野蜂飞舞》,这是外行人最爱的炫技曲。李德强发挥出优秀业余水平,博得满堂彩。底下的来捧场的不少都是他的工友,又笑又招手,而他的儿子坐在第一排,也自豪得眉飞色舞。
轮到余颂上台,这是她首次在舞台上弹《哥德堡变奏曲》,这样宏伟的名作,一般不会放在如此随性的舞台上。但她就是想弹,她想在音乐中求得宁静。她只演奏有练习的一半,但也有四十多分钟,底下的工友不少觉得冗长,陆陆续续都离开。
但大厅的门是开着的,断断续续也有新人进场。有一些是来蹭免费的演出,更多的是慕名而来的古典乐爱好者。他们认识余颂,也知道在此之前她很少演奏巴赫。
余颂在更嘈杂的环境中弹过琴,并不受太多影响。可很快她从观众中看到一个熟人。一个短发老太太,很朴实的外表,像是送完孙子去幼儿园后顺便绕路过来旁听。但她是洪涛。不知道洪涛过来是不是巧合,但她是弹巴赫的行家,再小的破绽都。洪涛只停留了十多分钟,就沉着脸转首离开。
难不成是看不上她的演奏?余颂一慌,就开始忘谱。她原本就练得不够熟,琴上是摆在谱子。放在往日,她只要腾出一只手演奏,另一只手快速翻谱就好。可她低估了手上的伤势,左手在琴上根本招架不住,翻谱的瞬间,她弹出了一连串的错音,简直是鞭炮连着爆炸,回荡在心中是轰然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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