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周玄凌只以为那是悲痛之下的自个儿终于断气。
但是很快他便发现了诸多不对之处:譬如他那床上的躯体仍有着轻微的起伏,因长久不见日而格外苍白的皮肤之下,血管若隐若现却并非僵死……
周玄凌终是明白:他并不曾死去,仅是忽然得了魂魄离体之法罢了。
他心中一时茫然一时悲愤,四顾不见鬼差来拘拿。靠近床上那具身体,心念一动便已进入,再一动,便又离体而出,飘飘悠悠。周玄凌在这病床上困了三四年多,早已十分不耐,现下又因骤然知晓所处世界不过一话本,疼惜之人不过一骗子的真相,倒生了两分厌世之意。
他的魂魄飘飘荡荡,就这么离开了紫奥城。
魂魄离开身体过久会发生什么事,周玄凌不知道,但他想也不是什么好事。只是他这样生也不生,死也不死,倒不如痛痛快快被鬼差拿去了干净。至少,被拿去之前,让他再去看一眼他所惦记着的大周山河,让他走出这里……
阳光是温暖而灼热的,周玄凌透明的灵魂在这晨曦之下,几欲下泪。
他很快便发现灵魂的奥妙之处:他竟如那些神鬼志异中所说一般,拥有了日行千里之术。他在紫奥城内尚还是缓缓而飘,偶见故人都要怅然一番。但是当他意识到自己竟飞了起来,且飞得比什么他所知的鸟类都要快的时候——周玄凌行游千里,九天之上。
凌云有壮志,胸中淡郁情。
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以从未想过的方式,看尽了他半生守护的大周山河。
那名《甄嬛传》的话本子对他先抑后贬,与女主热恋时他是明君,等到后期又成了昏君,衬出清河十二分的贤明来,何其好笑。周玄凌自认,他或许有种种不足,但他自始至终都努力实践着有关太平盛世的梦想,为这个国家不说鞠躬尽瘁,却也胜过太多人。
周玄凌这一日想了很多很多,他所唯独没想到的事——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西边之际,他的灵魂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怪力吸回了紫奥城的榻上。
身边是季昭那从缓的声音:“……天工坊一事遂定。”
竟似一场梦。
周玄凌渐渐发现了离体之事的规律:当天边出现第一道晨曦之时,他便能离体而出,或缓缓而游,或日行千里,于大周乃至更远的疆域遨游。而当天边最后一缕阳光消失之时,无论他去了多远的地方,都会被强硬地拉回紫奥城里的躯体上。也即白日离魂,夜里归来。
这离魂之事对他的身体许无妨碍,季昭始终请太医为他治疗,而无人看出不对。反而是玄凌自己,感到魂魄日里受天地阳气,到晚间归体之后,总有种安置困难的感觉。
他对季昭的心思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前他信任她、喜爱她,虽然谈不上一句挚爱——帝王之爱也决不能轻易交付,但自觉待她也算很好。而后来,他骤然得知真相,痛苦之余几欲恨她。可是现在,随着一日日的“神游”,他的心境逐渐开阔,散去之前的阴郁。
他的恨意渐渐淡去,化为满腔的复杂。
白日他在九州神游,夜里却要回到榻上,且灵魂自苏醒之日便不得休息,如常人一般入睡也不能。恰好她来看望他多是夜间,故他总是在一日的遨游之后,归来听她絮絮,解长日之苦闷。她回忆与他的一切,也回忆着自己的曾经。他听着,逐渐能化去心中恨意,平和地理解于她为何要那么做——这对曾经的周玄凌而言近乎是不可思议的。
或许因为那段灵魂初醒却不得离体的时光之中,她作为唯一的慰藉在他心上的痕迹太深。或许因为这些日子遨游于九州,开阔了心胸,而她所谈论的后世之见亦开拓了他的眼界,他逐渐能够理解她,甚至在她为改革困难苦闷时,感到微微的心痛。
而这样的日子就这么过了很多年。
周玄凌日复一日在神州大地、乃至更远的外夷洋地行走。他不知不觉学会了许多东西,更重要的则是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广博视野。他看到工业的力量在西方萌芽,也看到神州大地上热火朝天、朝气蓬勃的改革。看到改革中的良行,也发现弊病,苦苦思索。看到受益的群众,也看到被殃及的百姓。看到清廉有为的官员,也发现尸位素餐的。
季昭做得很好,纵使神州之中有太多她所不能兼顾之处,但是在大方向
上,他所见到的确然是一个领先于世界的,且蓬勃发展的国家。
他的灵魂在世界各地无所拘束,无数知识随他学习,无数密辛随他探听,然而他所最喜欢的,还是在他的大周,看着他的子民,或幸福、或痛苦,最终每一个人,都能通过自己的劳动过上想要的生活。他看着孩童蒙学,看着老人有养,看着青年奋发……他就这么看了很多年。
看啊看啊,他怎么都看不倦。
他曾经的思想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他观察着这个生机勃勃的、前进中的国家。季昭曾经伏在榻边为他口述过近代屈辱历史,现在他相信这些事情不会再发生在他所爱着的大周上。而季昭之后,予湛同样会是坚定而有力的帝王,将改革一步步进行下去。
他长叹一声。
假如这些……他也能参与就好了。
许多弊病,他因为游魂之故能够早早察觉,却苦于告知无门。许多疑问,他历经各国游历早有想法,却苦于眼睁看着。周玄凌心中有欣慰,更有着痛苦与煎熬。
他抬起手,虚虚地穿过了季昭明丽却已现出疲态的面容,想要捞的那缕头发终是不能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