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的视线远远向雨中那道逆着人潮而去的身影投去,忆及方才那一箭,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而后才回眸,带了几分歉然地向望帝一礼:“今日对弈,本无意伤人,还望见……”
一个“谅”字尚未出口,却忽然停住——
张仪眼角跳了一下,隐约好似听见了一道细微的声响。只是周遭雨声太过喧嚣,那声音夹在雨声中,实在太轻,一时使人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但当他抬起眼眸,却见对面望帝也是一怔。
二人对望一眼,立时齐齐转头,朝着剑阁那高高的飞檐望去!
覆满苍苔的金铃孤悬檐下,只见先前插在檐上的那半支断箭,带着最后一抹幽蓝的残光,恰好落下,从金铃的边缘划过!然后落到下方积雨的泥污里。
再寻常不过的一幕——
仅仅是昭示了其主人不自量力的失败罢了,实在不值得任何人多看一眼。
然而此时,无论是封禅证道如望帝,还是天人莫测如张仪,竟都感到了一种心颤。尤其望帝,苍老衰败的面容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甚至隐约浮出了一层泪光。
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也许是一时,也许是一刻,也可能只是一个眨眼,方才那被断箭划过的金铃边缘,忽然破出了一缕金光。
紧接着,就像打破了琉璃净瓶,万道金芒迸射而出,无数赤金的铭文从铃身上骤然炸开,震落了满覆的苍苔,终于让这一枚已铸造三百年的金铃,在世人面前显露出它久已沉寂的真容!
“叮铃……”
颤巍巍的,悠长的一声,仿佛是从亘古的长眠中苏醒,从所有人魂灵的最深处摇响!犹带着几分幽幽的冷寂,穿破了雨幕。
剑阁正面紧闭的门扇,顿时“砰”地一下应声而开,碎裂纷飞!
阁中矗立的那尊金身斑驳的武皇造像,竟在此刻微微震动,造像头顶那一圈圆形的宝光,瞬间炽亮!
白色的星辰飞快旋转,日与月同时从轨迹中升起!
一时间,天地交辉,阴阳失色!
根本不待众人反应过来,这日月交织的辉光,已经与那悠长的铃响一道,朝着四野涤荡!
众人下意识想要抵挡,却发现这辉光与铃音,原来柔和得好似一阵清风。
唯有张仪,才刚抬手,就仿佛被什么力量击中!
先前与望帝对战都堪称毫发无损的人,这时居然全无预兆吐了口血,翻掌一看,掌心顺着掌纹裂开道道伤痕,最深处几能见骨。
可他心中,竟无多少激烈的情绪,只是望向剑阁内那尊眉目威仪的造像,眸底浮现由衷的敬佩。
阴霾的层云被驱散,在这日月同辉的照耀下,这道从剑阁檐下响起的铃音,已经从这一座险峻的雄关,越过蜀地巍峨的群山,掠向凉州雄浑的戈壁、中州无际的平原,抵达夷州人迹罕至的清溪,在惊飞了齐州岱岳的归鸟后,与瀛洲岛屿上那拍岸的浪涛声汇聚在一起,回荡不绝……
神都城外,一道正欲往蜀州方向而来的道人身影,骤然停下,毫无表情的一张脸阴沉至极;神都城内,陆氏那一座倒悬山上,却有人近乎癫狂地大笑:“来了,来了!”
剑阁金铃,只为一人而响,一响便是千日!
有人说,金铃将会挑选出武皇的传人。
自被铸造至今,它已在这一座剑阁禁受了三百年雨打风吹,甚至被岁月掩埋了形状,然而从来没有过半点动静。太久了,久到所有人都以为,那不过是一个遥远的传说,一个荒谬的无稽之谈。
可现在……
众人瞠目结舌地望着,几乎忘了言语。
但同时,也有巨大的困惑,从他们心底升起:为谁,是为了谁?
无数猜测的目光,在剑顶上下交织。
周满也停下了脚步,只觉这回荡的铃响似曾相识,待得回头望去,才看见那枚金铃,于是一怔,下意识想:王杀竟也来了么?
她游目朝四面看去。
虽然从未见过,可一张张人脸,一道道身影,或陌生或熟悉,却是谁也不像王杀。
直到高处,望帝俯身从积雨的泥污里,将那半支断箭拾起,轻叹一声:“是周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