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霜降过后,萧肃的大地裹上了一层清冷白衣,薄薄的淡白,放眼望去,遮掩了所有泥污和尘垢,另有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素洁。
周父抱着已有半岁,抱在手里沉甸甸的幼儿,指着院子里的一片白,道:“那是白菜,菜叶上是白霜,小馒头要知道,这挨过冻的大白菜,吃起来最甜,就跟人一样,唯有砥砺前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爹爹爹,你别跟小馒头讲这些有的没的,城里米油铺都快被搬空了,咱再不去抢些回来,这个冬天可真就要吃苦了。”
周二妹到街上逛了一圈,寒冬腊月的,本该清冷的街道上到处是人,有结伴屯粮屯药屯棉衣的,有典当家产兑换银票的,有拖家带口准备东去,更有衙役敲着梆子吆喝,本意是维持秩序,然而少有人理会,仍是各顾各,忙得不可开交。
自打西北那边戎狄屠城的消息传来,靠北的城镇人心惶惶,清河县位于南北之间,有哀崂山做挡,短时间内戎狄人打不过来,但若是他们弄到了船,从另一边渡河而来,那就可怕了。
只要过了河,沿路的小城镇都要遭殃,胡子野蛮残暴,烧杀抢虐,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
周二妹听到不少,便是刚开始不是很在意,可风言风语地传得吓死人,她也不免忧心起来。
家里都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毫无自保能力,更有个会哭会闹,一点点小,嗓门比谁都要大的奶娃娃,真有个什么,跑都跑不了。
“爹,大姐最近可有捎信回来,她在京中到底如何了?”
路途太远,三个月来,一个月一封信,周窈别的没说,主要就是报平安。眼看着就第四个月,年关将至,人还要在京中逗留多久,难不成要等到年后才能回。
家里家外,一样样地都要操心,偏偏周父没事人似的,天天就是抱着孙儿,指这指那谈天说地。
更邪门的是这小娃娃好似能听懂,说到严肃的话题,疏淡的小眉头微微皱起,讲到有趣逸闻,又瞬间舒展,黑葡萄般水灵的大眼睛里漾瞒了笑,瞧着把人心都要暖化了。
“爹,你说小馒头是不是猴精转世啊?”
“叫你多读书,不听,混说些什么,什么猴精,那是大圣爷,救苦救难的神仙。”在周父心里,自家孙儿就是仙童转世,浑身机灵聪明劲儿,外头那些娃娃没一个能比过。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周二妹看自家爹爹就有这个意思,不过小馒头也确实聪明,别家娃娃还真比不过。
老九扛着柴火经过,听到父女俩一口一句地夸,小娃娃坐在周父怀里,露出才萌出一两颗小米粒的粉嫩牙床,咯咯地笑得可欢了。
可不就是个爱听好话的猴精儿。
这性子,也不晓得随爹,还是随娘。
总归,都不是省油的灯。
才走过去的老九还没到柴房,就被周二妹追上。
“老九,我弟呢,你把他送回军营了?他有没有再闹?你要是闹,你就让他去,不到战场上闯闯,他不晓得怕的。”
老九放下柴火,一根根地堆好,没什么情绪道:“上战场,不死,也是残,完好无缺回来的,身不残,心也残了。”
“什么意思?”周二妹没经历过,不懂。
老九稍稍直起身,转头看了周二妹一眼:“我叔叔活着从战场上回来,手脚俱全,不到半个月,上吊了。”
“为何?有命活着,不珍惜?还是被人害了?”
“他被掩埋在尸堆下才得以捡回一条命,回来后,夜夜发梦,梦到那些战死的人找他索命,一入夜,就要喝酒壮胆,许是喝多了,梁上一吊,彻底解脱。”
老九说得平静,周二妹听得心惊,却不曾想到战争的影响有这般大,侥幸活下来,最终也是一个死。
“那些久经沙场的兵士当真了不起。”身心不够强大,是做不到的。
周二妹不由得为周卓担心了。
老九像是能读懂少女的心事,瞥她道:“他被派到怀谦麾下的后备营专门筹备粮草,不到十万火急,是上不了战场的,这点倒是无碍。”
怀谦?周二妹愣了下,也是,幽州境内,怀家最大,周卓又识得怀三,去了那里,也有个照应。
周二妹不知的是,怀家后备营的主官正是怀三。
彼时,怀三瞧见以一敌五,且不落下风,就是眼睛被□□了一圈有些难看的周小弟,亦是一愣。
“他们非要同我比试,还笑话我拳头都握不紧,可不是我挑事。”周卓先声夺人。
“比试,这里不是练武场,也不是擂台,是你能随便玩的地方?”
怀三比周卓虚长个三四岁,又是顶头上司,这会儿派头十足,周卓被数落得一声不吭,好半晌才慢吞吞道:“我是来杀敌的,不是玩的,也不随便。”
“你才多大,就能耐了,还杀,”话一顿,瞧着被打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的几人,怀三打量周卓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你读书不成,拳脚上,倒有些真功夫。”
一提到这,周卓亦是抬头挺胸,万分骄傲:“我姐夫说,只要我勤学苦练,将来必有大出息。”
怀三更要问了:“你姐夫呢?他一身好武艺,又有智慧,为何不从军,报效国家?”
“他和我大姐进京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