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有能者居之的传统,沈氏族人们对此没有也不能有什么异议,而前代家主沈老太太的遗嘱就是一锤定音。
在兰氏灭门时,兰宣还只是个两岁的幼童,当时沈琅带着儿子南下回娘家逃过一劫,在灭门当夜,这母子两已经进入了与世隔绝的九星隐岛,等到十天过去他们重回人世后,才得到了兰氏灭门、翠翡楼塌的噩耗。
兰氏是个大家族,但却有聚族聚居的习惯,而灭门当夜正是兰氏族会的重要节点,不论男女老幼,所有的子弟血脉都被召入主宅,结果一起被包了饺子,一夜过后翠翡楼内遍地尸骸,无人幸免……
再之后,沈琅在一年内郁郁病死,临死前把幼子托付给娘家,就此含恨而终。
因此在兰宣十七岁前,他由沈氏老太太亲自教导养育,而在兰宣十七岁之后,他孤身北上,进入京畿,以兰氏遗孤的身份加入了麒麟卫,既是为了追寻真相也是为了守卫皇族。
由于这个社会普遍早婚遭遇,为了逃婚,缪宣当年还在隐岛上公然出柜,而且力度不小,整得沈家众人集体麻痹,沈老太太抄起鞋底……缪宣当即就溜了。
当然,拒绝结婚还有“不举”这个选项,但这个借口的后果就是无穷无尽的请医问药,搞不好还有突然袭击,远不如出柜来得一了百了。
缪宣在离开隐岛之后仍没有改变过口径,活得相当坦荡,就是每年都得悄咪咪地溜回隐岛给老太太磕头谢罪,但即便沈老太太把沈氏、九星港和秘籍《沧水明月歌》一同传给缪宣,她还是没有原谅他,直到逝世。
连如父如母的沈老太太都是如此,更何况其他人呢?
如今的社会风气就是这样道貌岸然,士大夫阶层早就习惯了暗中亵玩伶人,对于同性关系不仅能接受,还觉得刺激风流,但前有礼仪尊卑,后有道德廉耻,这个“爱好”必然是见不得光的,你可以这么做,甚至邀请广大同道一起做,但你绝不能说出口,更不能摆到台面上。
纵观这个王朝,人人拜读圣人圭臬、个个自诩正人君子,好似所有人都在追求着无瑕的道德,最起码是表面上的光鲜亮丽,任何暴露出“缺点”的人必然会成为臭名昭著的出头鸟,遭到社会舆论的剧烈排斥。
换而言之,这就是缪宣眼下的处境。
只看私德,麒麟卫的指挥使俨然成了机密组织里恶名昭彰第一人,这比烂机制直叫人大呼离谱,要知道锦衣卫和西局里不仅有娶十几个老婆亵玩幼童的阉宦,还有经营赌场放高利贷的太监,还有敛财无度导致无数家破人亡的督卫,甚至滥用刑罚以折磨人为乐趣的刑官……
什么都没做的缪宣竟在无形之中干赢了这几位卧龙凤雏,成为天字一号带恶人,他本人也是相当的惊讶。
怎么说呢,只能是这个社会有它神奇的匹配机制。
那么名声臭成这样的督卫,是怎么得到皇帝陛下远超其他人的信任的呢?
除了半师之谊和君臣情分外,只剩下血缘保证,要不怎么说是任人唯亲的万恶封建旧社会呢——虽然这很讽刺,但只看血脉关系,兰宣和小皇帝之间的关联极其紧密,远胜过兰太后和其他人。
灭门惨案后,兰氏有幸存者三人,分别是出身嫡脉、早已嫁入宫廷、当时还只是皇妃的兰俭礼;庶系旁支、远离京畿关在家庙里、默默无闻的兰琴;以及嫡系嫡脉、同母亲一起南下、年仅两岁的兰宣。
如今的太后并不是小皇帝的生母,皇帝的生母兰皇后难产而死,于是一大把年纪的先皇以小太子需要照顾为由,娶兰氏还未成年的旁系孤女,册封小兰妃,也就是如今的兰太后。
因此在这个世界上,兰宣和小皇帝确实是彼此最亲且最后的同脉亲人了。
他们是嫡亲的表兄弟。
有了顶头老大过硬的拉关系能力,麒麟卫顺利入城,虽然不怎么受待见吧,但那位被称为“戚七叔”的老隐,好歹还给了他们几个笑脸。
唐自强一脸严肃地牵着他的宝贝马匹,远远地望着他那从城墙上走下的顶头老大,此时兰督卫正大步走在幽蓟台主的身边,这两人在气势上势均力敌,又还都拥有登峰造极的武功修为,再加那上不分上下的美姿态与好皮囊,当他们一同出现时,竟隐隐给人交相辉映之感……
看啊!狂风呼啸,却连他们的衣角都掀不起分毫,最终只能徒劳散去,这样强悍的真气外放,不愧是超一流的高手!
唐自强面无表情地在心中大吹特吹,随即他的视线落到了两位高手身后,跟着他们的自然就是那俩蔫头耷脑的小辈,这一回他们不仅打不起来,甚至连彼此较劲的心思都没了,一个比一个乖巧。
唐同知啧啧两声,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不能说是幸灾乐祸,只能说是喜闻乐见。
也不知道是不是唐同知的探头探脑太过明显,他的顶头老大远远地朝他看了过来,紧接着,麒麟指挥使那严肃的神情缓下来,他朝唐同知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照顾下属,等候指令。
唐同知得令,当即乐呵呵地带队入城,期间沐凤阳也回到了麒麟卫的大部队中,很显然城墙上的战斗让他有些自闭,但这幅沉默寡言的样子反而让他不这么令人讨厌。
四神卫在全国各大城市都有驻点,这些驻点在名义上都是锦衣卫的办事处,不过辽东的驻点很显然已经不归锦衣卫管理,幽蓟台的弟子成了实质上的主人,把这里布置得和客栈一般,虽然他们热情又周到,但唐同知一想到金乌卫之前也住在这里,难免就感到了一丝阴森。
春末的辽东日短夜长,很快天幕便擦了黑,在没有命令时,麒麟卫不可妄动,唐同知安排好下属的轮班,本人也加入了守夜的队伍。
如今整片辽东区域都实行了宵禁,襄平也不例外,唐同知站在屋顶上,望着这个一片死寂的城市,心中难免忧虑。
看来督卫今晚是不会回来了……是戚燕衡留宿了吗?毕竟三大门派同气连枝,不论幽蓟台在打什么大逆不道的主意,他们也不可能在今晚就翻脸。
但即便是单刀赴会,他们麒麟卫的指挥使也必然无所畏惧,天下英豪有谁能比得过兰督卫呢?世人愚昧,竟然会相信那些流言蜚语,哼,全都是诽谤恶议,真正的兰督卫恰好与留言相反,这样有情有义、清正廉洁的英雄好汉,可靠又——
也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唐同知突然捕捉到了轻微的响动,他扣住腰间的绣春刀,悄无声息地翻入阁楼,还未等他出言警告,竟在这狭窄厢房中瞅见了不知何时抵达的指挥使。
缪宣正为难呢,惊喜地看到可靠的下属出现了!他有些抱歉地朝下属笑了笑,赶紧解开怀里的斗篷,露出了裹在其中一位十来岁的小姑娘,这女孩瘦小得惊人,披头散发,面色惨白,她的身上披着极华贵的礼服,这裙袍样式古怪,金红交错的锦缎长裙上绣着凤凰与牡丹,看着像是婚服,但在锦缎之外又罩了一层厚厚的白纱,把这好好一件热闹衣裳笼得阴气森森。
这夜半三更,可靠的指挥使又给他的下属整了个大惊喜,虽说早该习惯,但唐自强还是沉默了很久很久。
在寂静的寒风夜色里,缪宣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呃、嗯……老唐,这一次又要麻烦你了。”
唐同知:……
唐同知缓慢又可怜地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他的顶头上司:“督卫,这位……又是什么来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