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送他出去,回过头,元默长跪着,将起未起,看着攸出去了,一下子再撑不住一样,颓然坐下。三个人的盘子里,我和元默的都没动,只有攸的食盘里剩下两颗红枣籽。我说:“皇后真要你们回去?”他低头呆呆地看着盘子,哭出来:“总是我对不住我阿兄……小姊,你不知道,他才几岁啊,竟然已经有了白发……我今天才知道,他为我年少无知,吃了多少苦……我却一味逃在外面,还自以为潇洒,甚至嘲笑他……”他抓着桌沿,手上额上青筋暴现,像是拼命忍住不哭,可饶是如此,依旧哭了半个时辰,才终于止住。我知道皇后扶持王氏一族的决心,但是未曾想过这样快。难道这半年以来,皇后当真病得这样重,不得不考虑这件事情了?我将巾帕递给他,问:“你要怎么样?”他擦了眼睛,长吸一口气道:“我断然不会再让我阿兄再遭受苦难了。我哥这些年都把一辈子的苦吃尽了,以后就由我来吧。”我说:“你们兄弟为什么一定要把会王氏看得这样糟糕呢?你也知道你哥一向的志向,要是有机会,你哥一定会像日月那样子,使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光芒。”他笑一声:“天下人物,就像太仓的米粒一样多,怎么会有不被埋没的人呢?此一也。出身外戚,为当政者所忌讳,朝野都宁愿埋没掉外戚,也不愿使国家承担倾覆的危险,此二也。第三,小姊,你虽然知道我们当年所受的苦,但是隆冬之际,顿失怙恃,饥寒交迫,朝不保夕,相依为命,这种种又岂是人人都能感同身受的?而现在却要我们为我们所仇恨的人谋划,与让我们踏着父母与人宴饮有什么区别?我还要劝你小心一些,今天我们兄弟的事情,就是你元氏明天的的命运。”我默然良久,说:“你累了,难免烦躁。先休息几天吧。这事,唯有做久长之计,才不至将来遗恨。”晚上我去见攸,说:“不论谁当政为主,抑制外戚的势力,是明智的做法。就算是阿兄你来参与大局谋划,也必然会采取这样的行为,是吧?”“是。”“所以,我的家族不会再步王氏的后尘。今后不论哪个家族,都有可以不必步王氏后尘的机会。阿兄你是高明的人,一定知道这是大势必然。不以家事废王事,这是《春秋》之义。天下丧乱四百年,去臃弃疽,外戚制度,今后必成。与其躲在角落自伤不幸,不若登高振臂,共襄盛举。我若是你,我会和阿放一起留下,兄弟共同谋划,为的不是皇后,不是王氏,而是父母,是自己。人生几何?古今人物付流水。”正月十三日,漠南传来大捷。定襄道行军总管率领三千骁骑,趁大雪从马邑夜袭特厥的王庭,大酋长执力投降,乃美可汗大惊,溃逃至绥武道,又被从云中追来的李飞雀战败,只身逃入固特山,聚集余部数万,遣使向我朝请降,陈说愿意只身入朝。这一仗,打得太漂亮了。朝廷上下,无不兴奋。可是天子却派出了使者抚慰乃美。我相信更漂亮的仗还在后头。孩子啊孩子,愿你的父亲经过这场战役,终能不再辜负左右的期盼了。李济“……遥想高祖当年、御驾亲征,雄兵百万,金甲压城。十万天兵穿山来,洋洋列阵潼关开。……男儿热血雪消融……为家国安宁……将军亦孝子,壮士也多情……为家国安宁……大业垂千古……敢笑神龟虽寿,不如我随神功圣武……赢得天下太平!……”我晕晕乎乎,被帐外军士们的歌声惊醒。喊了一声,有人端着药就凑到我嘴边。我一口吞下,只觉从舌头一直苦到肠胃里,一阵翻转,忍不住又想吐。咬牙撑住,觉胃肠里痉挛两下,总算压下去。推开药碗,勉强坐起,却也只剩出得气,没入的气。我看着在火边煎药的人,笑道:“桑梓,我这病还有的救?”“大王是天生富贵之气,小小的伤寒,若不是因为行军紧张,梓都不会放在眼里。”“小小伤寒?我这烧,可打从出了长安就开始了。”“正是因为一个小病迁延这么久,所以我才自请来元帅帐前伺候的。大王从小大约没得过病罢,所以才会把这么小的病看得这样重。”我想笑一声,太累,笑不出来。“还在绥武道吧?”“是。杨李两位将军通知明早去帅帐开军事会议。”我不禁有点火光:“明日部署,我还整天这样渴睡,难道你叫我睡着去打特厥可汗?”“元帅自己顾看不好自己,拖了这么些时候,难道还不许好的时候再拖个一两天。”桑梓说着就又递过来一碗药,“吃下这碗,今晚出一身汗,明天就可以大好。只要两天之内不要复发,就没有什么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