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心里还是有些嘀咕,不过表面上却不再否认,实在是女儿长大,懂得道理一套一套,辩论起来他几乎要甘拜下风,为了维护做阿玛和皇上的尊严,他此时还是保持沉默为好。
慧安继续说道:“皇阿玛,这宫女不过学了不过半年,就有如此见解,若是再读些日子,依儿臣看,她的才华远不限于此,此等人才,若是能为我朝所用,必是一大幸事。”
雍正想了想:“确实,或许朕可以赏她些珠宝,将她赐给一位大臣做妻子,这样也能辅佐夫君左右,做一个贤内助。”
雍正说完,觉得自己这个法子甚好,便很感兴趣的说:“你可以问问她姓什么,报给苏培盛,哦,再问问家世,若是出自包衣旗的变更好。慧安,你不是一心想给自己的女学办的更轰轰烈烈一些吗?朕给你个法子,你觉得里面有才情的宫女,朕可以一并给她们封赏,让她们都做官夫人。”
雍正越想越觉得此法可行,既为朝中那些无妻的臣子找好了贤内助,又作为赏赐赐婚拉拢了君臣关系,更是对宫里低微的宫女们是个天大的好事,展现自己的隆恩浩荡。
慧安使劲跺了下脚,气的简直要哭出来:“皇阿玛!皇阿玛就觉得,女子读书就为了好嫁人吗?难道女子只有嫁得好,才算有了一个好前程吗?我办女学,是为了让女子们人人识字明理,并不是为了嫁给什么劳什子大臣!我还觉得那些大臣们配不上我的女学生呢!”
雍正有些傻眼,怎么反应这么激烈,朕不过是说个主意罢了。他还想分辩几句,不过看了看年近三十都毫无婚嫁之心的慧安,又想了想自己那位婚姻不幸孤寡半生的妹妹温宪,便很及时的把话憋了回去。
他劝道:“这么大人了,怎么说哭就哭,那你想要朕怎么办?”
慧安脸变得和翻书一样快,擦了擦眼睛,破涕为笑,鼓起勇气说道:“儿臣想,在天下开遍女学,让天下的女子也能幼时便开蒙读书,让女子也有参与科考、入朝为官的机会。”
“皇阿玛,古人有言,举贤不避亲,那么广纳贤才能士又岂能以男女所分呢?即使不入朝为官,女子读书明理也能教养好子女,这样才可天下人人明理。礼记有言‘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儿臣想,这样的世外桃源终有一日可以看见。”
雍正叹气:“慧安,你可知,便是男子也不是人人都能读书的,私塾的束脩不菲,好的教书夫子更是难寻。你要让女学开遍天下,所费银钱几许?那教书的夫子从哪里找呢?你在宫中,自然有宫女可以差使,也可以求助温宪,可乡野之间,如何寻得一位颇有才学的女夫子呢?难道让男秀才教女学生吗?那岂不更是匪夷所思,我朝男女七岁不同席,又何以能同堂而坐、日日读书相伴?”
慧安还想再争取,雍正却不欲多说的样子,推说自己一会还要和大臣开会,就让慧安退下了。
慧安回到承乾宫中,很是气愤的和幼姝吐槽自己的皇阿玛,她连干三大杯茶水还没消气,义愤填膺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关紧屋门破口大骂:“皇阿玛真是越老越顽固,我都将好处和他说的这么明白了,他还是不同意在天下开设女学。他说私塾价贵,那怎么朝廷有钱给男子开设私塾学堂,没钱给女子开呢?”
“他说夫子难寻,我就奇了怪了,怎么男夫子就不能教女学生了?咱们宫中教导格格公主的夫子们不都是男大臣吗?世家贵女也是请了老举人去教养家中女儿,若是请到一位当世大儒,还颇以此为傲,怎么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就不行?”
“还有,最让我生气的是,凭什么女学出来的学生,只能嫁给那些为人腐朽又年岁过大的老大臣们!如此提防女子,我看啊,不是瞧不起女子,反而是心里害怕,女子一旦开始读书,要强过他们千倍百倍才是。”
幼姝畅然:“不错,天下确实有不少男子会这样想,他们心里一边是瞧不起女子的,一边又惧怕女子才能出众、风头盖过他们,让他们失了为大丈夫的尊严。”
慧安打量额娘一下,见额娘竟双目含笑,看起来毫不生气,仿佛早有预料,便追问她是不是早已想到了皇阿玛会拒绝她。
幼姝点头承认。
她说:“其实,除了我朝男尊女卑以外,便是寻常百姓家的男子,也很少能供奉一个孩子读好几十年的书,直到中举,束脩何其贵,但是上学堂的费用,一年就要五六两白银,这还不算买笔墨纸砚的,置办一身上学堂能看得过去的衣裳,逢年过节孝敬夫子的,还有外出赶考的路费,林林总总算下来,要供出一个读书人,要花费好几百两。”
“便是最勤勉的农户人家,家里有好几个壮丁务农的,一年也不过挣下六七两白银,还要时年风调雨顺,是大丰收。刨去一年的花费,所剩无几。”
慧安有些困惑:“读书是件好事,眼下洋人使者与我朝互贸频繁,国库收入日渐充盈,朝廷应该也不缺学堂那些银子,何不降低学堂私塾的学费?”
幼姝坦率直言:“因为,天下并不需要那么的读书人。”
“如果人人读书通礼,那么你阿玛,当今圣上,你们爱新觉罗一族,便要提心吊胆。若人人读书有大才,朝廷颁下旨意,便会有一部分的人,凭借他们多年读书的道理,想朝廷这样做是否是对的,是否有利于国计民生,若是不对,会有一些人抗议直言,与朝廷公然对抗,甚至会有人揭竿起义、一呼百应,与朝廷分庭抗礼。”
“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能使人明智聪慧,可是爱新觉罗的子弟们需要代代聪慧,才能把控朝政、坐稳江山,百姓的孩子还需要聪慧吗?”
“不,百姓的孩子只需要懂事听话、懂该懂得事情,听朝廷得话就好,正如你皇阿玛所想的,也是历朝历代所有君主所想,龙生龙、凤生凤,皇上的儿子继续当皇上,农民的儿子继续当农民,这样才能延续你们的百年基业。”
慧安被深深的震撼了,她一直以为,皇阿玛殚精竭虑,为天下民生所考虑,皇上都要爱民如子,所做一切都要以百姓福祉为首位才是。
幼姝握住她的手,慢慢的说:“这些话,我本来是不该和你说的,倒不是故意瞒着你,而是因为你现在还年轻,又是爱新觉罗一脉,你生下来便是金枝玉叶,很难看清除这些。”
“你也不要怨你的皇阿玛,作为一个皇帝而言,他已经很负责任,是个有目共睹的好皇帝。这些念头,是所有皇帝都会有的。又或者说,无论是任何一个人,只要坐在那个位子上,都会担忧,都会天天提心吊胆,担忧自己的皇位不保,担忧祖宗基业毁在自己手上,所以他们会多思多疑,生出很多防备之心,防天下人,也防身边人。”
“这便是帝王,这便是皇权。”
慧安如今才彻底认清了帝王之心,她想起自己刚刚得寸进尺、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言论,甚至多次顶撞圣上,不禁吓了一身的冷汗。自己遭到训斥处罚事小,若是因此连累额娘和弘昭就严重了。
幼姝看着女儿心有余悸的样子,手心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便安慰的笑道:“也不必如此担忧恐惧,你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你是你皇阿玛的亲生女儿,你皇阿玛自幼疼爱你,虎毒不食子,何况你是公主,又不会参与皇位之争,你皇阿玛对你会多纵容疼爱,不然,你嚷着要在宫里办女学,你皇阿玛也不会最后答应了你。”
慧安长舒一口气,感慨道:“我倒是头一回庆幸自己是女儿身。”
幼姝教养女儿:“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是出生是注定好的,老天爷一早安排,我们无从选择。虽从古至今都重男轻女,可女子未必不好,男子未必一定好。不过男子有男子的活法,女子有女子的活法。”
“你就比我幸运很多,我年少时,经常惋惜,自己为何会嫁入皇家,为何以后只能在府中宫中一个后院里度过一生,只能看着四四方方的天,每天做着大同小异的事情,来等待你皇阿玛的垂怜。”
“可是,我很幸运,有了你和弘昭,你和弘昭给了我希望。你是我怀孕九月生出来地,是我生命地延续,你外出游学,寄来的信我都视如珍宝,字字仔细读着,仿佛自己也云游四海一般。我透过你的眼睛、通过你的双足,也看了看不到地风景,去了不曾去过的地方。”
“所以,你是皇室公主的活法,我便是深宫女子的活法。”
“而男子又不一样,你看弘昭,成婚仍要卯时一刻便起床读书,公务何其繁忙,脚不着地,你皇阿玛还要常常训斥,还要提防朝中不合之人的陷害。所以他是男子,也未必全然都是好事的。”
幼姝想了想:“他最倒霉的,便是像像你的几个皇伯父一样,被厌弃圈禁,不过你皇阿玛比你皇祖父会好一些,应该不会牵连咱们母女俩,不过就是咱们日后的日子不太好过,但是这也无法预料控制,只能看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