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赛缪尔回答。
说到这里时他又停了下来,眼神投向远处,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接着说:“我在噩梦里梦见,我没有拒绝他……我答应与那位小姐结婚。”
崔梅恩仿佛明白了什么:“所以你就踹了我,是吗?”
赛缪尔的手指猛地揪住了她的衣服。
这次从记忆深处浮出水面的是公爵的面孔。
公爵长了张一看便知长期沉溺于酒色的胖脸,又因着疾病的缘故,脸色总是酱红色的,如同腐烂的内脏。
他对着赛缪尔露出满意的笑容,嘴在红得近乎发紫的脸上撕开一道上翘的弧:“卡伊先生,我很欣赏你,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个令我满意的女婿。”
答应与公爵之女缔结婚约的那晚,赛缪尔喝了很多酒。离开公爵府之后,他没有立刻赶回圣殿,而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
他记得自己想了很多,小旅馆里崔梅恩羞涩的笑容、购买牛奶时两人心照不宣的眼神和划过掌心的手指、相拥而眠时她恬静的睡脸和轻柔的呼吸、母亲将带血的钱袋塞进他怀里时颤抖的手、绞刑架上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的躯体……那时他坚信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只要崔梅恩不知道。
“……我不敢告诉你。”他轻声说,“我当时想着,只要瞒住你一时就好了。等我掌握了公爵的权力,就可以重新光明正大地向你求婚。”
“你可真是烂透了!”崔梅恩评价道,“然后呢?还是被我发现了?”
赛缪尔点点头:“有人告诉了你,你就发现了。”
说完这句后,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崔梅恩的答复。
崔梅恩的手指有节奏地轻点着他的后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如果你真的做了这种事,那我确实会不要你。”
我知道。
赛缪尔想。
我知道。
两人默默拥抱了一阵,崔梅恩先一步放开了他,握住塞缪尔的肩膀,将他往后推了一些,直视着他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温柔的黑色,仿佛一片要将人吸入其中的无垠夜空:“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刚才你真的吓到我了!人家都说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你这怎么还为''差点打翻的牛奶''哭上了……你没有做过这种事,所以我也不会离开你。赛缪尔,别怕,那只是个梦啊。”
赛缪尔,别怕,那只是个梦啊。
他也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泪水沿着面颊往下滑,又被她的手指拂去。
赛缪尔终于明白,在无数个无眠的深夜里,无数个难熬的白日中,无数又无数个失去她的寂静的冰冷的孤独的一分一秒中,他最隐秘的愿望是什么。
不是在她复活后快上一步将她从塞德里克手中夺回身边,不是运用深渊的力量成为她的契约者,不是在灵魂长河之畔击退亚瑟并抓住她的手……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赛缪尔要逆着它不停地往前走。
往前、往前、再往前,穿过时间茫茫的长河,回到他还不是卡伊副骑士长的时候,回到他还只是个毫无力量根基的见习骑士的时候,回到他面对权势与财富的大门在眼前缓缓开启的时候,那时他会说:
“我拒绝。”
第78章
崔梅恩拉着赛缪尔走进浴室,使劲给他搓了搓脸。
一大早就哭个不停,搞得赛缪尔那张好看的脸上全是泪水的痕迹。擦干净脸一看,这下可好,两只眼睛都给哭肿了。
崔梅恩捧着他的脸仔细看了看,哭笑不得:“今天还出去逛街吗?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要去。”赛缪尔毫不犹豫地说。
崔梅恩便牵着他的手走出了房子。
赛缪尔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这间屋子并不是他在那个偏远小城里的居所,也并不是他曾经在首都的住所。
小屋一共有上下两层,看起来完全就是普通平民的房子,质朴极了。屋外是一大片花田,色彩鲜艳的花朵挤挤挨挨地开着,又热闹又好看。
崔梅恩说:“昨晚下了一会儿雨,今天就开得这么好看了!今天回来之后剪几朵插在卧室里吧!”
她放开赛缪尔的手,向花海走去,仿佛是要挑选改剪下哪一朵才好,转眼间,她的身影就模糊在了花海的深处。
赛缪尔赶紧跟了上去。他越走越快,越走越着急,到最后已经跑了起来,可即便如此,崔梅恩还是离他越来越远。
鸢尾、矢车菊、三色堇、铃兰……许许多多不该属于同一个季节、不该生长在一起、不该同一时间盛放的花朵亲亲热热地怒放着,明媚灿烂的花田不知什么时候蔓延开去,漫山遍野地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