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推开马车的门,跳下车去。四周响起低低的惊呼声,而他的眼睛里只有那个即使化为灰烬也不会忘却的身影。
他几乎是像疯子一般扑了上去,抓住了崔梅恩的手腕。
他粗糙的手指与掌心接触到了她的肌肤,她的体温熨在他的掌中,不算炽热,却烫得塞德里克几乎落下泪来。
二十多年来,塞德里克·梅兰斯做过太多关于崔梅恩的梦。不论多么真实的梦境,总会终结在他试图接近她的那一刹那:当手指只能触碰到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时,塞德里克总会立刻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然而这一次,崔梅恩没有再像梦境中的幻影一样消失。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模糊了她的神情。她长长的黑色卷发用一根朴素的带子扎起来,穿着一件最普通的麻布长裙。
岁月在她的面庞上留下了些许痕迹,她不再是当年少女的模样——可塞德里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看起来好像只是出了趟远门,现在才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颤抖着,用尽了二十多年来所有的自制力,才勉强控制自己放开了崔梅恩,而不是扑上去将她揉进怀里。
他急切、贪婪地低下头去,想要说些什么或是亲吻她的嘴唇,滚烫的血液却在看清她面庞的一瞬间变得冰凉。
崔梅恩正微笑地看着他。她的嘴角是笑着的,可是眼神却无比的冷漠——用“冷漠”一词来形容都显得过于温情脉脉,不如说,那是一双饱含憎恶的眼睛。
“塞德,”崔梅恩抬起手,用拇指轻轻抚摸他的嘴唇,“你还记得我吗?”
她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爱也果断,恨也分明,在他的面前,她从来不屑于隐藏自己。
塞德里克撩开长袍,在周围一片惊吓的抽气声中果断地单膝跪地,任凭昂贵的裤子与那席象征着公爵之位的猩红长袍落在泥地上。他褪下手中的戒指,仰头去看她。
眼泪终于从公爵绿宝石般的眼睛里流了下来,在他不再年轻的面庞上划出道道湿润的泪痕。
崔梅恩伸出手,公爵便像只讨好主人的狗一般凑上去,殷勤地替她戴上了戒指。
“……你愿意嫁给我吗?”他答非所问。
崔梅恩抬起手腕,静静地注视了一阵那颗廉价的宝石。她看上去有片刻的发愣,但这一丁点异样的情绪很快便消失了。
她说:“求之不得。”
第66章
崔梅恩坐在马车上,撩开帘子的一角,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马车开得很平稳,不论是车夫还是侍从都默不作声,一路上只有马蹄哒哒跑过的声音——尽管塞德里克敢打赌,他们一定在外面疯狂地互相交换眼神,恨不得下一秒就赶到梅兰斯宅邸,交付完任务后跑去跟自己认识的每一个人八卦今天的大新闻。
塞德里克却无暇关注他们。
侍从也好,仆人也罢,封地里的大小贵族也好,远在天边的国王与教宗也罢,没有任何人或是任何事能让他把视线从崔梅恩的身上移开。
崔梅恩的年纪看起来比他们结婚时要大一些,但仍旧比如今的塞德里克要年轻太多,仿佛时光对她格外宽容一般。
她靠在窗边,手托着下巴,视线漫无目的地滑过窗外淌过的景色。风吹起她几缕黑色的头发,拂在塞德里克的脸上。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又在即将触摸到它们的前一秒收回了手。
有时塞德里克仍会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原因无他:过去二十多年来,他已经做过太多关于崔梅恩的梦了。
梦里的她一次比一次真实,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消失。
反复经历的狂喜与狂喜后巨大的失落将塞德里克折磨得患得患失。他坐在崔梅恩的身旁,长久地凝望着她的脸,用视线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抚摸她,渴望将她此刻的面容永远地刻在大脑的深处。
真好。他想。真好,好久没有做过这么真实的梦了。
崔梅恩打了个喷嚏。她拢了拢手臂,看上去有些冷。塞德里克在原地呆呆地坐了好一阵子,才手忙脚乱地解下身上猩红的长袍,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用发抖的手将长袍披在了她的身上。
崔梅恩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掌心一片冷汗。她拢着长袍,勾起嘴角道:“怎么怕成这样?”
塞德里克的目光就缓缓移动到两人交握的手上。
他试探性地回握她,手指一点点地与她交缠,不像是一个人去握另一个人的手,更像是凡人心惊胆战地触摸天边的云、像是愚者伸手去够深井中的月亮。
他说:“……我害怕一用力,你就消失了。”
“这样啊,”崔梅恩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是害怕:''明明早就被我杀死了,怎么又回来了呢?''”
塞德里克闻言身体僵硬,如遭雷击。崔梅恩探过身来,钻进他僵硬的怀抱中,轻抚她的脸,明明是笑着的,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她轻声道:“塞德,我从深渊里爬了回来,找你复仇了。你害怕吗?”
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