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相晟,曾经是南直隶的骄傲。
一夜之间,他在士人口诛笔伐中,声名狼藉。
事情是突然爆发的。
几百人人突然沖进陆家的别苑,要帮陆家清查土地。仅仅一天时间,几百人就成了几千人,有条不紊地砸了陆家的别苑花园,训练有素地沖进陆家大宅。
那群人準备要把陆家大宅付之一炬,陆相景持枪而立,对着他们。他枪法在其兄陆相晟之上,他已经有了功名,正準备跟哥哥一样投笔从戎。陆相景知道自己迟早要跟敌军蛮夷对阵,但从未想过有一天居然要向自己人挥枪。
母亲重病,连惊带吓,再没醒来。舅父全权料理母亲丧事,让陆相景赶紧去找陆相晟,问一问,到底怎麽回事:“你哥的名声就要完了!”
南京锦衣卫一路护送陆相景北上右玉。
阿特拉克绰部把马群全部引进宣府,宣府总兵立刻关门,陆相晟失魂落魄地走下城门。他铠甲上都是土,满脸狼狈,和陆相景木愣愣地对着站,目光往下一落,看到母亲的灵位,向后一仰,昏了过去。
陆相晟再睁眼,权城竭尽所能地置办起一个肃穆的灵堂。陆相景说母亲临走前就想见见大哥,在宣府人生地不熟,谁都不认识,不用搞什麽丧仪。陆相晟呆呆坐在床上,权城进来,帮他套重孝。陆相晟嘴唇嗫嚅一下,权城低声道:“马群……都很好。”
陆相晟眼泪突然汹涌,抡着胳膊抽自己,这个时候想的竟然是这个。权城从背后锁着他的两条胳膊,声音还是很轻:“令堂看着你,她在呢。”
陆相晟从来不信怪力乱神。这一次,权城在他耳边安慰,她在呢,她在呢。陆相晟停止挣动,权城的声音和缓,像是吟诵幽远的最能安慰人心的咒语:“她想问你,怎麽这麽瘦了呀?”
陆相晟哀恸至极:“愧为人子!”
陆相景站在一旁用袖子狠狠地一擦眼睛。
“舅父让我问你,想好自己要干什麽没,想好了就不要后悔。”
陆相晟和陆相景兄弟俩披麻戴孝,对着烧纸。陆相晟在母亲灵位前默默烧纸。
陆相晟闭着眼睛,一张一张添纸。火盆里的火温暖明亮,火光柔柔地笼着兄弟俩。陆相景一向敬畏陆相晟,抄报上骂他营私肥家,侵牟民利,他是不信的。陆相景甚至不明白哥哥怎麽突然就摔进泥潭,仿佛他才是败坏官场风气的由头。
陆相晟没有回答。
陆相景剎那间想起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情:“沖进家里那些人口音很杂,压根不像南直隶的人。”
陆相晟看一眼院中认真为母亲做法事的权城,莲冠法服,飘飘欲仙。
权城说,陆老夫人已经回归天地,无忧无怖,永得安宁。
陆相晟感激他。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看到母亲,陆相晟愿意信他。
陆相景看着哥哥双手发抖,他希望哥哥能说点什麽。
陆相晟终究,什麽都没说。
摄政王对于陆巡抚家中被砸十分震怒,南京诸司立刻上书,言明陆家田地账簿清楚,陆家每年缴纳租税分毫不差,所以才没有罚抄,并非暴民声称的避开陆家不清丈。上书中十分赞扬陆巡抚奉公不徇私,从不以权谋利多侵多占。
王修气得眼前发花,个个都厉害!司谦在一旁站着:“王都事,南京锦衣卫来信,抓到数个聚衆闹事之人,全是游民,并非本地人,怎麽审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王修冷笑:“有点用麽!”
理论上,南京锦衣卫并不隶属司谦,司谦也没争辩。王修痛心疾首,全是因为自己失察,上次曾芝龙的事一闹,这次王修一直密切关注北京,右玉,宣府,随时弹压。怎麽也没想到,居然出事的是南直隶。
王修捏鼻梁,成庙一去,卫所被大肆清洗,半死不活,锦衣卫人手不够。
太祖太宗时期最为人诟病的手段,几乎天下都是锦衣卫。如果恢複,未尝不可。天覆地载,就该都是摄政王的耳目。
王修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
司谦离开,王修一路走回研武堂。研武堂已经几日未熄灯,大员们在研武堂轮值,一刻也不能歇。摄政王精力惊人,日夜不休仍然神采奕奕。京营守开平卫,天雄军守宣大线,秦军守延安府宁夏卫,防卫坚固。
“陆相晟刚刚上书,天雄军获得大量战马。”摄政王沉稳和缓厚重的声音高傲地在诸位大员头上回蕩,和在武英殿时一模一样。摄政王背后就是大晏地图,九边沿着长城屹立。
“诸位参陆相晟擅权敛财,欺压商民。孤看到陆相晟查开中账,自筹军资军粮军器,并未跟孤要一文钱。陆相晟的天雄军驻守捍卫宣大一线,誓死不退一步。诸位卿想过没有,万一长城破,金兵入关,诸位会怎麽样?”
一直不声不响的杨阁老高声道:“臣等死国!”
摄政王是烦他,因为他主张弃守山海关外,适当安抚建州。他也不是没好处,他不属于任何一党。王修收到的各种党争名册,从来没有他。
“卿意气可嘉,孤只看现在。岂可让固守边城之臣的血凉透?陆巡抚有功于国,孤已啓奏陛下,应当嘉奖。”
陆相晟现在被攻讦得十分不堪,堂上衆人没说话。摄政王就笑了,笑意是天边时隐时现的雷霆,忐忑不安地等待霹雳。
“孤为何要立研武堂,衆卿可知啊。”
摄政王的目光扎透了所有人:“研究武学兵事,护佑天下太平。研武堂诸位教授各个精忠报国,镇守边关,开疆拓土,从无一丝犹疑。国之士,使于四方不辱君命。研武堂将军至今,可有辱没君命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