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旸咽了咽口水,还没来得及回答。有个狼族的首领站起来,骂道:“还卜什么卜,一个奴隶说的话你们也听!假扮神巫,混入神殿,矫传神意,这桩桩件件,还不够治他的罪么?把他拉下来,拖出去,剥了他的衣裳。他是个奴隶,就去泥坑里给老子老老实实猫着!”所有部落首领大声叫好,即刻便有武士按着刀逼近高台。黑夜中,妖魔磨着锐利的獠牙,森然的注视高台上的他。凡人也无动于衷,冷漠地旁观。旧日跟随巫郁离的巫众都露出迟疑的目光,步步后退。“吾等神巫,敬听神意。神怜万民,尔等即为神巫,为何不听神旨?为何不泽被胞民?”巫郁离诘问那些沉默的神巫,字字铿锵,字字入骨。“谁同你是胞民?我们是神的子嗣,你们是神的牲畜。神怜万民,不怜牲畜!”狼首声震高台。巫郁离大睁着眼睛,木然当场。他蓦然间发现,原来一开始他就注定要失败。统摄凡间的从来不是神明,而是这些手握兵戈的贵胄。他们根本不在意龟卜的内容,更不听从于缥缈的神明。他们没有怜悯,更无慈悲,他们要踩在奴隶的肩膀上,才能彰显出自己的高贵。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孤单和疲惫,心无休无止地落了下去。他太天真,这场赌上前程和性命的博弈,他输得彻彻底底。“唉……”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叹息。眸子一缩,他抬起头,看见所有妖魔凡人震惊的眼神。他们愣怔怔地望着他……不,他的身后。巫郁离缓缓转过身,眼前是月光凝成的曲折天梯,高挑皎洁的神鹿从那上面缓缓走来。它一点儿也没有变,一如当年,生花的鹿角,修长的身躯,披挂着满身的月辉。灿烂的神祇,突如其来,在他的眼前降临。绝对的安静,没有谁敢说话。除了巫郁离,所有凡灵俯下他们的头颅。“郁离言,即吾言。郁离令,即吾令。”神祇道,“吾曰齐天下之民,吾曰分天下之土。吾曰尔等渎神叛逆之臣,皆当放逐!”蒿里(四)在白鹿的支持下,变法终于平稳推行。巫郁离讲究循序渐进,并不贸然激进。他依然采取旧有的开田政令,稍加修改增饰,严禁部落令奴隶终日埋首公田。此外,他下令兴办庠序公学,征召奴隶孩童进入神殿候补神巫。这道旨意虽然招致巫众不满,但白鹿大模大样地在神道上走了两圈,慑于它的淫威,神巫们只好乖乖办事。白鹿算是彻底插手凡尘事儿了,戚隐这时才明白昔日在神墓,白鹿口中“插手了凡间的破事儿”是什么意思,也终于明白巫郁离的变法究竟是何。“奴隶的大神巫”,巫郁离成为南疆的传奇。他仍然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殿宇一豆琥珀黄的灯火,映照他静穆思索的容颜。既然已经公然违背伏羲禁令,白鹿索性不再返回月轮天,日日下榻白鹿神殿。可他却比往日更加无聊,成日吃饱了没事儿往巫郁离的殿宇跑,那厮兀自批阅简牍,看都不看他一眼。“大神巫,陪我玩儿!”白鹿道。巫郁离凝眉静思,嘉陵江上游水涝,淹了好几个部落,他这几日都在为这事儿发愁。“大神巫,陪我玩儿!”白鹿提高了声音。玄鸟氏奴隶暴乱,杀死氏族首领。巫郁离头疼不已,尽管他素来体谅奴隶,但国有国法,他必须将这些奴隶处以绞刑。“臭小子,你到底有没有听小爷说话!“白鹿怒了。“神,”巫郁离放下手中的简牍,微笑着道,“那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白鹿眼睛一亮,来劲儿了,“好啊好啊,什么游戏?”“很简单,”巫郁离竖起食指封在唇间,“‘一二三木头人,谁先说话谁就输’。”白鹿气得呕血,“要不是看你长得漂亮,小爷早把你揍成猪头!”说罢拂袖而去。巫郁离终于能安安静静做事儿了,戚隐看他模样仿佛很是松了口气儿似的。然而没过多久,又有小巫祝蹬蹬蹬跑进来,惊慌喊道:“阿离大人,不好了!神在市集同两只狼妖打起来了!”神同他的子民斗殴,这种混账事儿也只有白鹿干得出来。巫郁离亲自把他拎回来,这厮脸上血色未消,愤然道:“你拦着我作甚,爷不把他们的屎尿屁打出来,爷把名儿倒着写!”“神,他们是您的子民。”巫郁离苦笑着道。“儿子还能提着草鞋撵呢,怎么我就不能打他们?”白鹿怒气冲冲。巫郁离苦口婆心地劝,白鹿倒先烦了,应付了两嘴,转身就没了踪影。巫郁离看他还在气头上,也不再说什么,偏头问那小巫祝,“神为何斗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