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睡了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家县主一夜未睡!窗户大大开着。一夜春风不止。吹得她桌上的纸张全都落在地上。而县主桌前那盏灯火一直不曾熄灭。周庭芳双手趴在桌上,头埋在两个手臂之间,靠在桌上,发出细微的鼾声。明显是睡着了。翠儿轻手轻脚的收起散落一地的大字。她动作轻轻的,却还是惊醒了周庭芳。那女子一下坐了起来,前额上还粘着一块墨迹,睡眼朦胧。一张小脸蒙在清晨的光晕之中,玉白中带一丝绯红,分外好看。周庭芳下意识的拿衣袖遮挡阳光。她望着天光,人还有些懵懂,身上传来一阵酸痛——昨夜她竟然等沈知等到睡着了!“什么时辰了?”女子的声音低低的,带一丝沙哑。“县主,天光大亮,怕已是巳时。”周庭芳抬手擦了擦额前的墨迹,她神思有些恍惚:“昨晚…你没听见我这院子里有什么动静?”“没有啊。难道那条野猫又来了?”周庭芳笑笑,“去帮我打水净脸吧。”翠儿转身而去。周庭芳望着满地残骸,叹口气。随后脸上浮起苦笑。自己真是入了心魔。她坐在椅子上,揉了揉自己站得发麻的膝盖,望着庭院远处的苍穹,眼神飘远。沈知…没有出现。她也该收拾收拾,重新出发。她来京都是寻仇的。怎么反而如今止步不前?周庭芳预料到报仇会挫折重重,但是没料到的是,自从到了京都,成为柔嘉郡主,反而像是被困住的人。京都里许多人都认识她。无论她如何乔装打扮,都有暴露的可能。可如果不女扮男装,她凭借女子身份,当真是处处被掣肘,一身蛮力无处施展。她既不能四处走动,也不能培养自己的人手。整个京都除了沈知和李观棋,她便再没有能信任的人。而锦屏和施明澈,她又不想让他们过多的卷入这件案子之中。如今,沈知已和宴家姑娘定亲,理应开始属于他自己的生活。沈知为她千里追凶,这份情意,她记在心里。因此更不能拖累沈知。李观棋又对她有意。在她不能同等回报李观棋一腔情意的情况下,她实在是没办法厚着脸皮,一次一次的请求李观棋的帮助。还是要培养自己的人手啊。周庭芳从来没有这般迫切的想要壮大自己的能力。此刻。昨夜的希望、热情、冲动,伴随着天光大亮,全都化作灰烬。睁开眼。便是残酷的现实。——她大仇未报。有什么资格谈情说爱?周庭芳被彻底浇醒。她开始冷静复盘眼前局势。按照郑氏提供的线索,指向京都方向。乌丸、字迹、箭簇,线索隐隐约约指向安乐公主。从田野手里那两个人嘴里得到的消息是,买通他们下手的人是罗老汉。罗老汉和周春来关系密切。也就是说,整个案子不外乎几种情况。第一种。在西北伏击打断她双腿的人是周家,要她命的人是安乐公主。如此,所有的人物和线索都能对上。那么罗老汉和周春来翻脸的原因则是罗小燚的死,或者是周春来卸磨杀驴杀人灭口,罗老汉察觉后趁机逃脱,下落不明。周春来借张厨娘引出罗老汉。由此便可推断出,沈知欺骗了她。因为沈知曾说过安乐公主不是凶手。他当时语气笃定,显然不是随口说说,更像是掌握了某种证据。如果沈知说的是真的,那么引出第二种可能。安乐公主不是凶手,全程被蒙在鼓里。那么周家依然摆脱不了断她双腿的嫌疑。而真正杀害她的人另有其人。这个人一定和安乐公主熟悉,且为她所信任之人。否则此人不可能轻松拿到箭簇,以及模仿沈玉兰的字迹。会是谁呢。什么人对沈玉兰熟悉,拥有调动弓箭手的能力,又用得起价值千金的乌丸作墨,还同她有深仇大恨。答案呼之欲出。沈德平。当今天子。动机十分了然。或许是周修远殿前露了破绽,让陛下起了疑心。调查之下,发现她已经嫁到秦家,却依然不肯放过她,派人杀她,可谓是易如反掌。而周修远已经是安乐公主的夫婿。陛下能容忍周修远,却容忍不了她。这是周庭芳最不愿意看到的答案。天子之威,若是陛下对她动了杀心,她身处这个封建王朝,难不成还能逆天杀神?可周庭芳冷静一想,又觉得此事依然诡异。若是陛下,不必写信给郑氏,挑拨郑氏杀人。这样借刀杀人藏在暗处的手段,更像是——某个深宅妇人。第三种可能。周家不是西北遇袭的凶手。,!或许罗老汉和周春来本就有仇,罗老汉被她的某个政敌买通,背叛周春来,擅自对她动手。周春来恼羞成怒,恨周春来断了自己前程,又或许是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父女情,因此才扣了张厨娘做人质逼罗老汉现身。至于被谁买通,或许此人跟杀害她的人是同一拨人。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在西北没杀死她,又谋划着让郑氏来杀她,藏头露尾,更像妇人行径。如此,周家的嫌疑倒是洗清。这也解开了她心中的疑点。那就是如果整件事真的全是周家所为,那么为何在西北不斩草除根,反而要费大力气将她弄回京都藏起来。等她嫁入秦家后,却又后悔,再取她性命?如此反复,不是周春来的性格。但如果整件事和周家无关,倒也解释得通。周庭芳自嘲苦笑。难不成周家人对她还有感情?周春来是为了给她报仇才在张厨娘身边设下天罗地网逼罗老汉现身?这说法,周庭芳自己听来都觉得好笑。无论如何。现在的突破口就是罗老汉。可怎么才能快点找到这个人呢?她总不能在京都耗一辈子。得想个法子,逼他自己现身。然而,当周庭芳刚用完早午饭的时候,就听见有小厮急急的来禀报。周庭芳如今身为朝廷命妇,不好正大光明的在外打听消息,只好说自己喜欢热闹,命人注意着京都内的风吹草动,尤其是市井流言之类。当周庭芳打赏了一两个从外面听来消息传进来的丫鬟小厮后,上行下好,她这个小小的府邸,下人们也是铆足了劲的成为她在外面的耳朵和眼睛。那小厮跑得满脸是汗,邀功似的到她跟前,“县主,今儿个京都又发生了一件大事!秦家…秦家那案子有进展了!今儿一大早,京都府尹门前便有一支飞剑入堂,上面写着—写着——真凶五日后投案,邀请全京都百姓做个见证!”周庭芳一愣。倒是翠儿先说话了,“飞剑入堂?”“是呢。有人看到一直飞箭从对面那楼里射出来,直愣愣的盯死在那牌匾上,吓得府尹大人还以为有刺客,好一阵慌乱呢!”“那人呢,抓到了吗?”“没有。跑得可快了,解差们哪里抓得住?眼瞅着有个黑衣人放了箭以后就跑了!”周庭芳微微蹙眉,“这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大约半个时辰前。”“你又是从何处听说?”“回县主,小人是厨房采购的,今儿上午去西街菜市场,听到那边的老百姓都在说呢!”有意思。府衙到西街少说有十里路,脚程再快的人,也至少得走半个时辰以上。也就是说。这事情刚发生,便有人以飞的速度到达西市进行传播。倒不如说,有人事先就准备好,那边东窗事发,这边流言就立刻散播。这后面…定然有人推波助澜。这个人会是沈知吗?难不成沈知又在她背后做什么小动作?还真是世事无常。一个时辰前,她刚整理好情绪,决心先放下儿女情长,不再和沈知纠缠。而现在,她却需要主动找上门去。上天还真是喜欢捉弄她。“翠儿,去套马车,我们出去一趟。”“县主,去哪里?”“昨日勤王府刚办完赏花会,此刻窦王妃怕是还忙不过来。我去帮帮忙也是好的。”翠儿应了一声。心里却纳闷。往日县主似乎对秦家案子格外上心,怎么今日反而没了兴致?而此刻,京都某客栈的包房内,秦少游一把推开了二楼角落里上房房门。秦老夫人被吓了一跳,脸色惶惶的问:“今日客栈里如此热闹,是发生什么事了?”他们入京两月有余,整日提心吊胆,生怕有人对他们动手,加之秦少游春闱病重,险些丢了一条命,前几天才有好转,能下得来床,秦老夫人悬着的心才终于活了过来。秦老夫人如今头发花白,人也清减得厉害,看着苍老了许多。好在,这一直以来都风平浪静。秦老夫人除了伤心那个早夭的孙子,挂心秦少游的身子,倒也相安无事。只不过今日客栈忽而一阵骚动。一炷香时间之前,秦少游便大着胆子下楼去打探消息。“母亲!我们家的案子有进展了!”秦少游喜不自胜,“有知情人出现了!就在上午,有人一支飞箭射中京都府衙的清明大匾上,说真凶五日后会来投案。母亲,或许杀害阿元的凶手…就要浮出水面了!”“当真?”“千真万确!有人亲眼看见那箭上包裹的布条,上面用血写的字迹,说五日内凶徒必然出现。眼下这消息已经传遍京都的大街小巷,方才若不是我先下去了,怕是掌柜的也要来告知我们这个好消息!”“阿元!我的乖孙!”秦老夫人捂着胸口,“这么久了,总算有消息了!我一定要去看看,究竟是哪个天杀的要对我们秦家下这样的毒手!”,!“母亲,先别激动,我们等了这么久,眼看曙光将至,可别自乱阵脚。”秦少游安抚住母亲,“五日后,便是我们重新上堂的日子。”秦老夫人平复了情绪,“两个月了。最开始轰轰烈烈,那程大人瞧着也是个好人,真心实意的办差,还派了那么多人手去通州城查案。结果呢,半点声响也无。我还以为…这案子就要不了了之。”“怎会。儿子告的可是御状,有陛下监督,程大人岂敢不尽心,岂敢草草结案?”秦老夫人心有后怕,“现在看来,我儿进京都告御状这一事实在高明。若非你当时坚持来京都,我们现在怕是已经死于非命。”秦少游压低声音,“母亲。你是否察觉到…这客栈里除了程大人的几个府兵,另外有人在保护我们?”秦老夫人一惊,“谁?”秦少游蹙眉,“儿子也猜不着。只是瞧见客栈里有几个人是熟脸,看着像是同我们一起住进客栈的。他们到现在也没有离开,而且所住房间一直紧挨我们。”秦老夫人有了印象,“没错。我想起来了,以前住我们隔壁房间的…后来搬去了楼下,两夫妻说是来做生意的,可也没见他们那屋里来过人。我先前还纳闷…如今你这样一说,我倒是觉得这夫妻两甚是可疑!说不准真是来保护你我的。”“可是…会是谁呢?”母子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一个名字。—————————————————————————今日的京都果然很是热闹。周庭芳的马车晃晃悠悠,走马观花,耳边不住传来两侧百姓议论声。“你们看见没,那支箭就从府衙对面的钟楼上,直直射中了青天明鉴四个大字!‘噔’的一声!我有个兄弟就是里头的解差,说当时好大一声,众人都以为是刺客,可见这人臂力强悍!”“你们说…这秦家公子告了这么久的御状,就连府尹大人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呢,到底会是谁干的?”“是啊。那凶手先是杀害秦大奶奶,又杀了秦家小少爷,这得是什么仇什么怨才能狠心成这样!连几个月的婴孩都不放过,简直就是罪大恶极!”“可怜那秦公子!入了京都以来大病一场,春闱也发挥失利,没考中进士,真是毁了人家一辈子啊!”“这杀人父母,断人前程,凶手可是都占全了!我还真想不到谁能那么歹毒!”“你们说…那射箭之人会不会就是凶手?”“应该不是,凶手若有那样厉害的身手,远走高飞便是,为何还要自投罗网?”“兄台说得也有道理。”“咱们猜来猜去能猜出个啥!那人不是都说了嘛,五日过后,凶手会现身京都府衙,到时候咱也去凑个热闹——”周庭芳坐在马车内,侧耳听着外面的议论声。就连翠儿也掀开帘子,身子半趴,似乎也极为好奇。京都老百姓生活单调,每日议论的无非是家长里短,像这样告御状的热闹,就如同藩王造反逼宫一般的难得一见。是以京都的老百姓在秦少游之案上发挥了高超的传播能力。这流言不过半日,便已经传得满京都都是,可见必定有背后之人推波助澜。这个人是沈知吗?目的何为?当初她从李观棋处借人,杀向秦府,不过是为了逼迫秦少游上京告御状将整个事情闹大,好让背后凶手好乱中出错,让她逮到把柄。谁知,背后之人如此沉得住气。还好西北田野的手下有了消息。如今一切矛头都指向周家,按理说目前当务之急该是找到罗老汉才是。可万一…今日这一出不是沈知闹出的动静,那事情就有意思了。也就是说,今日这出戏…极有可能是幕后凶手放出的烟幕弹。那目的是什么呢?周庭芳这才觉得局面开始变得有趣。来了京都快小半年,她养得是膘肥体壮,正是摩拳擦掌的时候,也该会会幕后的人了。得快些见到沈知问清楚才是。哪知走到半道,忽而前面被人潮拥挤得无法通过,百姓们全都面色惊恐的往后躲去。人流如织,马车被后退的百姓们纷纷围住,瞬时变成逆流而上。可这…是去往勤王府的唯一大路。那车夫去探明了情况后回禀,说就在刚刚,一伙流寇逃进前头主街,官府之人布下天罗地网捉拿,岂料这伙人竟劫持了南康王府的马车,眼下两队人马正在穷巷对峙。旁边有人热心道:“夫人,别再往前面走了!有群逃窜的匪徒,正拿刀跟官兵们干仗呢!”周庭芳可不欲沾惹是非,因此笑着问那人:“大婶,我要去勤王府,可还有其他路可走?”“勤王府?”旁边另一人拖着妻女往后,闻言惊道,“勤王府的那位世子爷…不就在前头吗?”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中的百姓们立刻议论纷纷。,!“呀,刚才骑马冲在最前头的那位将军…就是勤王府的世子爷?天爷,那位世子爷好生英勇!”“可不是!那么大的刀啊,也不见他脸上半点害怕!要不怎么说人家是皇亲国戚呢,这份胆色还真不是寻常人能有!”偏有人躲在人群里不怀好意的笑。“我看未必。那马车里坐着的可是南康王的侧妃,据说三年前和沈世子订过婚呢——”人群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有人恐惧。有人往后退,生怕前面街头的风波殃及自身。有人脸上露出感兴趣神色。“瞧方才沈世子一往无前的样子,说不准是为了救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说冲冠一怒为红颜,这群贼匪偏偏劫持了许侧妃,岂不是自寻死路?”“说起来当初谁都不知道沈世子因何退婚。说不准人家对前未婚妻旧情未了呢!”“你们没见过许侧妃吧?哎哟我的妈,那可真是人间绝色啊!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也难怪沈世子情难自抑——”“就是可惜了咯,南康王爷…现在怕是成了一只绿毛龟咯!”说话的人太过大胆,周庭芳眉头一蹙,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却看到说话的人一张熟脸。那是当初护卫他们上京的猴子。他如今打扮成寻常商户模样,一身短褐,下颚一丛短须,皮肤涂得幽黑,站在人群里泯然众人。她先是一愣。随后想到昨日赏花会上谢夫人那句平地起惊雷的话。京都里最后两匹织金锦为沈知所购。最后却穿在了许婉清的身上。而今日…这群匪徒非常巧合的劫持了许婉清,而沈知又非常巧合的英雄救美。周庭芳眉头紧蹙,沈知…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显然,猴子也瞧见了马车内的周庭芳。那人脸上一抹惊慌失措。周庭芳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走近。哪知猴子跟见了鬼似的,拔腿就跑!一瞬间消失在汹涌的人潮之中。周庭芳不好派人去追,只愤愤道:“此人好大的狗胆,竟然敢污蔑世子和许侧妃,下次若是见到他,直接抓了送去见官!”风儿倒是更担心其他,“县主,前面怕是要好一会儿。我们要不先找个茶楼坐会?”周庭芳却掀开车帘,“坐在车里也无聊。走,去看看热闹。”翠儿一脸惊恐,“县主,前头在打架,恐动了刀剑!您别往前去!”周庭芳却已经下了马车,笑眯眯道:“怕什么。有沈世子在,不会叫你我受伤的。”翠儿拉扯着周庭芳,“我的天菩萨,人家遇到这种事都往后缩,县主您还往前跑!婢子只知道您胆子大,没想到这么大!万一见了血怎么办,不去…不去…这附近有个茶楼,有俊秀的象姑弹琴唱曲儿,县主咱们去另一边——”翠儿哪里是周庭芳的对手。“象姑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去看沈世子冲冠一怒为红颜。”今日这京城诸多热闹,应接不暇,一个秦家,一个许婉清,看似两条毫无关联的线,周庭芳却觉得幕后一定有一只黑手。这只黑手…或许是冲着她来的。她今日…一定要见到沈知!:()世子的白月光又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