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黑的眼眸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赵珩被他看得本能般地警惕,却在反应过来后,强迫自己缓缓放松。他扬起一个笑,上前两步。“将军。”赵珩轻声唤道。声音轻得姬循雅几乎要听不清。赵珩抬手。那道静默的视线倏然流转,紧紧地凝在赵珩的腕上。后者没心没肺地笑,耳语似的,“景宣,朕的景宣,你要向朕讨赏。”缓缓落下,差点抚赏姬循雅的脸,后者一动未动。对赵珩堪称狎昵的举动,向来性情凛然激烈的姬将军保持了种微妙的隐忍。下一刻,手堪堪擦过姬循雅耳侧,随意落到他肩上。赵珩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如公正无私的帝王勉励臣下似的,笑眯眯地说:“总要同朕说清,你要何种赏赐。”说出来。蛊惑一般。你想从赵珩身上得到什么,坦诚地,说出来。说不定,这位向来宽和大方的帝王,能将你的乞求尽数满足。话音未落,手腕便被一把攥住。姬循雅一双眼利利地望过来,赵珩毫不畏惧,与其对视。“赏赐?”姬循雅微笑反问。原来在赵珩心中,他对他的种种优容与特例,还有口口声声的一眼荡魂,都是帝王居高临下的赏赐?赵珩微微垂头,看起来低眉顺眼,实则气人的要命,笑着试探问:“赠予?”话刚说出口,距离便被倏然拉近。两双眼睛无任何隔膜地对望,视线冷凝,细看之下,却隐隐有情绪涌动。姬循雅笑道:“不劳陛下赏赐,”伸手,二指温柔,却不容反抗地压在赵珩的唇上,拭净了伤处的血,“臣可自取。”他自觉已将话说得明白,然而赵珩的态度,却让他发冷。也是,也是。若此世尚是赵珩当政时,他与赵珩这点暧昧不明的情愫,于帝王而言,不过是千百人中司空见惯的一个,史书中寥寥数行,便是为人所知,也不过为帝王的千秋伟业再添风流几笔。帝王居高临下,随意施与、纵容。也能无需考虑他心意,毫不犹豫地收回。但现下不同。倘赵珩与他有私的事当真为人所知,那么,就成皇帝为了保全帝位,不得已委身于他。这样的奇耻大辱,赵珩怎么甘心受?姬循雅心绪翻涌,望着赵珩,却露出了个温软的笑。赵珩启唇,在这只净白得毫无瑕疵的手指骨节处轻轻一咬。姬循雅身上的气息瞬间沉了。“那,朕祝将军得偿所愿。”他笑,叫姬循雅看出了无尽挑衅。语毕,以舌尖将手指向外推,殊无留恋。目光在手指处的湿润掠过。姬循雅眸光愈暗。赵珩笑道:“那朕,便走了。”想了想,“将军这处宅邸幽深,旁人轻易进不来,出不去,可否请将军遣人送朕出去?”姬循雅温声道:“不必。”二指捻过骨节,湿润的触感弄得姬循雅心绪如置焦炭,又似被人寒日里灌了满腹坚冰,下一刻,满面冷意消失不见。臣子垂首,“天色不早,宫门业已落锁。”虽然宫门落锁对皇帝而言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请陛下在臣府中委屈一夜,待明日,臣送陛下回京。”赵珩含笑道:“多谢将军。”“若陛下无事,臣请告退。”赵珩点头。姬循雅转身,大步踏出卧房。赵珩瞥了眼,门被嘎吱一声关上,姬循雅的背影瞬间消失不见。守在外面的侍从见主人出来,恭恭敬敬地垂首。待他走出几步,才抬起头。夜中风起,却见院中灯火摇曳。明明灭灭中,姬循雅的脸半明半暗,他脸色不好,泛着层釉质的青白。阴气四溢,如同怨鬼。房中。已听不见脚步声了,院落重归寂静。赵珩慢悠悠地躺回、那张床上。床榻硬邦邦的,赵珩这几个月再宫中睡惯了软床,竟有些不习惯。赵珩闭上眼。刚阖目,眼前朦胧的人面立时清晰,顷刻间组成了一张脸。是一张很好看的脸。容色秀丽,从眉宇到口唇,无一处不漂亮得如同玉刻。然而这并不是张柔和的面容,他轮廓太深刻锋利,双眸又太黑,太冷,美则美矣,却给人一种精美到了诡异的可怖感。压抑本性,不得解脱。给给这张脸笼上了层鬼气。赵珩按了按眉心。比起他一味主动,他更想,姬循雅能够主动说出口。将那些苦苦压制着的,不可为外人所道的心绪与妄念,尽数吐露。床实在太硬,赵珩静默片刻,霍然起身。他怀疑姬循雅将他放在这房间里,本就没想让他睡好觉。随意披了件外袍,赵珩如法炮制,又一次打开了密室的地道,大步踏入。暖意融融的香气萦绕鼻尖。赵珩堂而皇之地走下来。他的姿态太过自然,甚至让坐在案前的人都产生了种这其实是皇宫的错觉。赵珩笑呵呵地打了个招呼,“还没歇息呢,将军。”心绪激荡的姬循雅:“……”速传贴着赵珩能让他舒服,但在此时,姬循雅简直有点恨赵珩的阴魂不散了。缓慢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姬循雅平静地问:“陛下寻臣有事?”赵珩把外袍扯下,随手扔到姬循雅面前的案上。算不得十分张扬逼人,但亦很贵气的外袍重重砸在案上,激起了阵微风。吹得姬循雅肩头发丝微颤。赵珩困倦地打了哈欠,“无事,只是上面的床太硬太冷,朕睡不惯,想起将军这间藏娇的密室床还不错。”他大步上前,往床上一倒。层层柔软的锦被立刻将他包裹其中,赵珩舒服得喟叹了声。仿佛感受不到将军身上的阵阵阴气,赵珩背对着姬循雅,没骨头似地往里爬了几尺,又倒头砸了进去。好像累得已要睁不开眼,赵珩艰难地偏头,对姬循雅道:“不必在意朕,将军自便。”饶是姬将军上辈子修心数年,也被赵珩这话气得冷笑出声,“陛下,这是臣的宅子。”“你我君臣一体,卿的,便是朕的。”赵珩含糊道。之后,再无一言。姬循雅静静等了许久,等得面前长明宫灯内婴儿小臂粗细的鲸脂烛都烧掉了一小截,方缓慢地抬头,看向赵珩。皇帝胸口平稳地起伏,显然已经睡去不知多久。他唇角微微带笑,看上去仿佛做了个美梦。姬循雅沉默一息。熄灭了蜡烛。烛火熄灭前,可见将军洁白若玉的面容被气得发青。他霍然起身,快步走向床榻。
四下安静,唯听得两道呼吸声。一道安稳,一道急促。他居然觉得赵珩这没心没肺的能领会他的心思。他真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再看帝王睡得香甜,姬循雅呼吸愈发急促。手腕微动,一把利刃滑入掌中。简直将把赵珩心剜出来,一了百了。静静看了片刻。柔和的珠光撒在帝王脸上,他睡眼安静,难得透出了几分乖顺。看得姬循雅更气了——气自己下不去手。恼怒至极,扬臂正要将匕首甩出去,转念一想,自己说不定等等就下得去手了,气闷地将刀安静收回。利落地解下衣袍,一把掀开被子。冷气灌入,睡梦中的赵珩无意识地缩瑟了下。姬循雅满意地欣赏了会自己对帝王一举一动的控制,才躺到床上。但才满意片刻,就皱起了眉。原因无他,只因赵珩睡姿极差,姬循雅才躺下,赵珩好像把他当成了软枕,八爪鱼般地牢牢附上来。正要将赵珩的手扯开,后者竟变本加厉地环住了他的腰,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埋入自己怀中。姬循雅深深皱眉。罢了。且留赵珩的性命。改日再杀。……翌日。赵珩神清气爽地起床。他起得早,姬循雅早上要练剑,比赵珩还要早起半个时辰。在赵珩梳洗更衣后,俩人居然还能在一块吃了顿早膳。姬将军不重口腹之欲,故而这顿早膳的味道离珍馐美味还差十万八千个难以下咽。赵珩舀了勺粥,看了眼姬循雅,喝了进去。然后,又舀了勺粥,看了眼姬循雅,慢悠悠地将粥咽下。赵珩的调戏之意不可谓不明显,姬循雅放下筷子,不冷不热地问:“好看吗?”赵珩感叹,“秀色可餐。”姬循雅微笑道:“不知陛下,还见过多少秀色可餐的美人,又与多少人,说过这种话。”赵珩眨了下眼,笑道:“只卿一人。”姬循雅冷笑了声,起身而去。赵珩咬了口点心。心道,说只有姬循雅一个,他不高兴,若说不知凡几,恐怕能将姬将军气死。姬循雅到底想听什么?生气归生气,姬将军在外面等着赵珩吃完饭,再亲自送陛下出去。鉴于韩大人昨日被皇帝打发回宫了,姬将军又不得已将陛下送回宫中。二人共乘,一路无语。待入宫,赵珩立刻就回御书房。姬循雅则去了位置完全相反的神卫司。赵珩向来今日事今日毕,文书绝不留到第二日看,饶是如此,待他回宫,桌案上还是堆了数排奏折。赵珩摊开一本,一目十行地扫过。与新政相关。但文辞用得典雅,读起来满口生香,直到行文最后才说道新政,看得赵珩青筋直跳。又看了数本,皆同新政有关,赞成反对之声参半。赵珩忍无可忍,扭头对韩霄源道:“吩咐下去,以后奏折文书务必简而又简,”晃了晃手中的奏折,有点咬牙切齿,“像这种先从太祖皇帝立国不易说到京中有祥瑞陛下长乐无极,”东拉西扯了万余言,方说到正题,“满篇谀词的文书,再呈到御前,一律先自己抄个百遍。”韩霄源少见赵珩情绪外露,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连触怒皇帝的方式都与从前不同,先前皇帝最厌烦国事与朝臣约束,现下却厌烦朝臣满纸奉承之言,末尾才说正事。韩霄源道:“是。”莫名很轻地扬了下唇。赵珩一口气看完奏折,又拿出了先前还未完全敲定的政策。新政与明远的政策大部分相似,但还有一些,在执行时遇到了些问题,被如实上报,又被加以改动。赵珩又召数位官员入宫,谈到夜中,留几位臣下用了晚膳,方算完。冯延年冯大人习以为常地受着几位同僚的打量,将饭用尽。崔抚仙轻咳了声。那些笼罩在冯延年身上的视线骤散。冯延年先前对姬循雅百般讨好,赵珩却不计前嫌地任用其,崔抚仙能理解陛下的爱才之心,但心有顾虑。冯延年几次改换门庭,能背弃旧主,难保不会再叛陛下。但既然是陛下做的决定。崔相垂眸。他要做的只有相信、执行。食不言寝不语,冯大人快速用完了饭,还不忘去叩谢圣恩。其他人怎么想他不在意。重要的,唯有圣心!又十日,经过数次修改,反複敲定后的新政政策终于明发天下。此次改革多与田土税制相关,其余则一概不动。众豪族大家补税补肉疼的同时,悬了数月的心终于落地。钱而已,他们还出得起。虽则皇帝彻查诡寄并免税,令不少百姓将地重新改到自己名下,他们能抽的地利骤然减少,但毕竟是割肉,并没有伤筋动骨。这位陛下回京后一改从前的奢靡怠懒,竟勤政了不少,据说宫中日夜灯火不歇,皇帝处置起国政来,竟当得起一句夙兴夜寐。只不过……皇帝先前给众人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不少不在京的世家子弟对皇帝的改变颇不以为意,皇帝说到底不过是姬循雅的傀儡。现下新政如火如荼,必有姬氏在背后操控。可无论是姬循雅还是赵珩,只认准了财税上的改革,不动其他,既是形势所迫,又说明,他们二人短视。现下京中强势,他们便,忍耐蛰伏。等待着风波过去,几年之后新政如先前几位帝王心血来潮的任何一次变革一样,轰轰烈烈地来,悄无声息地结束。又或者,姬氏垮台。他们可以慢慢地、耐性地等下去。此刻,宫中。先前新政只在明远推行时便已引起了轩然大波,此时推广到整个北方,更是激起千层浪。冯延年等主张新政的官员多不在官署,户部侍郎裴澄一面喝茶,一面幽幽道:“陛下是为了江河永固,百姓安居,圣意自然是好的,只是有些人曲意奉上,不顾旧制,竟想改弦更张。”说着,叹了口气。这裴澄裴郎君出身王族,现下不过二十出头,便已是无数寒门学子此生都无法望其项背的高官,裴氏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户部中不少官员以裴澄马首是瞻。听他开口,立时有人刻意悄声,却用足以房中人都听到的声音道:“这般一针见血之言,恐怕只有侍郎您敢直言了。”又有人奉承道:“侍郎不愧名门之后,自与那等谄媚奉上的小人不同。”“胡扯,那些人岂能与侍郎相提并论?我看你是糊涂了。”裴澄吹了口茶,淡淡一笑,道;“诸位同朝为官,何必起口舌争执。”他放下茶杯,淡声继续道:“田土关乎立国之本,有些同僚,”这声同僚咬得极重,“为讨圣上欢心,竟连朝廷的稳固都不要了。新政中的条陈我字字看过,有些……”他哼了声。“弄得民心惶惶,”裴澄口中的民心自然是诸大族贵胄的心,“人言汹汹,名为为国为民,实乃误国害民的恶政!”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说得好。”一人笑道。裴澄心中得意,正要笑着谦虚一句,面上的笑容猛地一僵。看清来人后,一双眼睛瞪得浑圆。陛……陛下?!赵珩面上不见怒色,仍是一副含笑的模样,道:“既然新政是恶政,那卿来说说,何为善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