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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6 章 拦路(第1页)

俗话说春捂秋冻,前世的乐无涯,在秋风稍起的时候,的确是该及时加衣,否则就会被低烧没完没了地纠缠整个秋季,比鬼还难缠。不过,今世的乐无涯已没有这等忧虑了。诸事落定,心思已宽,他身着夏日单裳,捎上闻人约,准备打道回府。上京人多眼杂,比不得南亭清静。昨夜,趁着灯会烟火、眼线不便活动时,他们几l人能够偷来一段时光,小聚一番,已经是至幸运不过的事情了。上京,他早晚要回。上京之人,早晚会再相见。因此乐无涯没有和任何人告辞,揣着他的小狐狸尾巴,满载而归地踏上了归途。来时,乐无涯独坐车厢,自己跟自己对弈,早已腻烦透顶,现在多了个搭子,他兴致高了不少。闻人约并不擅棋。乐无涯一边指点他,一边厚颜无耻地偷他的子儿,想看他露出惊讶的神情。无奈,他棋艺上佳,盗艺却不精,偷到第二颗时,就被抓了个现行。闻人约攥着他的手腕,无奈道:“……顾兄。”乐无涯大言炎炎:“我练你呢。以后你和旁人下棋,万一碰见有人偷你的子,不就知道怎么应付了?”闻人约:“顾兄,偷人棋子的,我生平还能遇见几l个?”乐无涯一挺胸膛,颇为骄傲:“这不就遇上我了吗?”打着哈哈,乐无涯想把自己的手缩回去。闻人约嘴唇轻轻嚅动几l下,还是没忍住,揭了他的短:“顾兄,上一颗棋子也放回去吧。”乐无涯抵赖:“什么上一颗?没有上一颗。”闻人约呼出一口气:“大腿底下。”乐无涯挪了挪腰:“谁的大腿?”闻人约正在犹豫,是要公然伸手去摸,还是苦口婆心地说服乐无涯将棋子交还,本来在官道上辘辘前行的车驾陡然一停,不动了。趁着闻人约转头的时机,乐无涯马上将自己的赃物转移到左手心,顺便扬声问:“怎么了?”车夫隔着车帘,犹豫着说:“大人,有人拦驾。”听出车夫语气有异,乐无涯并不急于下车,而是将车帘挑开一角,向外看去。一顶红呢大轿直横在官道中央,旁边立着一个臊眉耷眼、满面晦气的年轻人。闻人约不认得来人:“是谁?”乐无涯言简意赅:“麻烦。”眼看着乐无涯的车马停住,马在百无聊赖间、已经低下头来吃官道石板缝里长出的野草了,龙虎将军元唯严撩开车帘,龙行虎步地自红呢车轿中走出。他中气十足,说话声里隐隐带着点虎啸龙吟的意思,嗡嗡的震着人的耳朵:“前方车驾,可是南亭县令闻人明恪的?”乐无涯一扫方才的浮华纨绔气,越过闻人约时,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在车里坐着。”闻人约:“需要我……”乐无涯按住了他的肩膀:“一品龙虎将军拦的是我的路,点的是我的名。你好好在这里坐着,可不许偷我的子。”闻人约没在乎他这以己度人的混账话,被他一按,就乖乖坐回了原地,心里并不悲苦,也并不自怨自艾。他如今是一个秀才、半个幕僚,的确没有资格掺和进上京的浑水里去。他需要做的,是养精蓄锐,等乐无涯说他需要自己的时候,再义无反顾地顶上去,护在他身前。……乐无涯跳下了马车。今日和昨日都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明烈的阳光异常慷慨地泼洒下来,将他的五官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元唯严常年摆着张神憎鬼厌的阎王脸孔,在闻人约跳下马车时,他勉强露出了一点客气的笑容。他本打算笑一下,便立即收回。七品小官,也就值得他敷衍片刻而已。然而,当他借着日光、看见乐无涯的面孔时,这笑容就僵死在了脸上,再没舒展开。乐无涯越走越近。元唯严站在大太阳底下,一时间动弹不得。有股寒气顺着他的脚后跟直往上蹿去。这也怨不得元唯严。毕竟,看着自己死在四年前、生前又没少唇枪舌战的同僚向自己走来,这样的冲击力实是非比寻常。好在元唯严是上过战场的,亲手割下过海寇的耳朵,心性异常坚韧。他心知,鬼魂决计没有在大太阳下行走的道理。且他当年亲手杀了不少贼寇,染了满手血腥,从没见过一个敢化鬼的。在他愣神间,乐无涯走到近旁,施施然地拱手行礼:“我便是闻人约,不知先生何人?”“好说,元唯严。”元唯严一张口,才觉出面上肌肉发酸,匆匆忙忙地收回了脸上的笑容。乐无涯有些惊讶地一抬眼皮,旋即撩袍下拜:“下官参见龙虎将军。”元唯严:“因长街之事,特来向闻人县令致歉。”乐无涯直起身来,不卑不亢地整理了襟袍。他开口说话时,语气既不惶恐,也不疑惑,更没有指明元将军应当携带他这不争气的儿子,进城往东去国子监乐怀瑾乐博士处致歉,而不是来找自己。乐无涯问的是:“您是怎么知道我的?”这一问之下,旁边站着的、作鹌鹑状的元子晋都被问愣了。元唯严粗声粗气道:“犬子行为无状,大闹上京,惹出了这么一桩丢人现眼的大笑话,是我元唯严教子无方——”乐无涯在心里哦了一声。

行了,后面的话不必听了。老皇帝派他来的。……元唯严沉着一张老脸,也是有苦说不出。那天,他这个没出息的二儿子借酒装疯、当街撒泼,好在当时天色未明,街上人丁寥落,他们的争执并未闹到人人皆知的地步。尽管六皇子、七皇子派人押解着元子晋去顺天府投案,但顺天府尹总不能真把元唯严抓起来问罪,只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硬着头皮居中调和。——上京里官员家属私自使用官员公车的事情太多了,真要抓,既抓不过来,又得罪人。事了之后,顺天府尹擦着冷汗,私下里递了个信儿给元唯严。本来,以元唯严的性情,最多是请出家法,把二儿子抽上一顿鞭子,再押着他上门找六、七皇子送些礼、赔个罪,此事便能善了。官场上的事,许多就是这么和和气气地敷衍了过去。他万万没想到,皇上不知道从何处知道了这事,于昨日将他唤去,柔声细语把他训诫了一番,训出了他一头的大汗。元唯严满心羞赧,在心底里把二儿子抽了个皮开肉绽鬼哭狼嚎。说着说着,皇上温和地来了一句:“事呢,不算大事,问题就是你的儿子实在太不受教。那七品县令全是为了你好,你的儿子不仅胡搅蛮缠,还要仗势压人,亏得我家小六识大体,替人做了主,不然还不知道你那儿子还要闹到什么样不可收拾的地步呢。”元唯严入殿之后,不知道自己点头说了几l声“是”,听到此处,却是一顿。他能混到从一品的地位,就注定了他不是头脑混沌的莽夫。他脑中一个念头飞速闪过:……明明是元、乐两家生了龃龉,皇上为何要特意提及那小县令和六皇子?他回家琢磨了一夜,同时叫人盯着京郊驿馆,打探闻人县令的归期。听闻他马上要走,元唯严立即拉出马车,先他一步,堵在了官道上,气势汹汹地摆出了拦路虎的架势,仿佛是要对这小县令狠狠耍上一通武将威风。但元唯严心中筹划的,要更深远的多。上京六皇子,和边陲小县的一县之长,哪里来的深情厚谊?皇上嘴上不提,实际上想打探的,便是这一件事。他若能从这小县令口中撬出情报来,那便是戴罪立功了。想到此处,元唯严放出探询的目光,想敲山震虎,逼这小县令一逼,好试出他与六皇子的关系来。他一指身后的马车,朗声道:“说到底,是我姓元的管教不严,圣上也已对我有所训诫。我左思右想数日,不知该怎么处置这臭小子才好,今日得了个好主意,就带着他来见闻人县令了。”说着,元唯严一俯身,从车驾里摸了一柄斗大的锤子来:“这车驾,交给闻人县令处置了!请闻人县令当着我和这小子的面,把它砸了,我和子晋都亲眼在旁看着,好长一长教训!”元子晋也不知父亲一大早把自己揪来官道上干甚,还有些打蔫犯困,听了父亲之言,大吃一惊,比乐无涯反应更大,几l乎要蹦起高来:“父亲,不可啊!”这不是把元家的面子给这县令擦鞋底子吗?乐无涯果然如他所想,露出困惑之色:“……元将军,此事是下官路见不平,真正的苦主却非是下官。”元唯严神色凛然不可侵,作虎啸声:“闻人县令莫要自谦了!乐家的老大当时躲在车驾之中,拒不露面,是您借六皇子之势,仗义执言,辩明利害,言辞之凿凿,谈吐之犀利,叫老夫事后听旁人说起,都难免汗颜呐!您当初肯为犬子上一课,今日也请拨冗,给犬子再上一课吧!”这番阴阳怪气的话,是元唯严故意拿来诈他的。他一口咬定他是“借六皇子之势”,只要他出言分辩,解释他和六皇子的关系,那便必然要吐露一些情报。况且,他料定乐无涯不敢砸。破坏一品大员大轿,也是重罪。借他仨胆子,他也不敢。既是不敢动手,那就只能动口了。元唯严目光灼灼地盯紧了他,端看他如何申辩。果不其然,乐无涯的嘴角微微抖了一下,往后倒退了几l步,似是生了惧意,要腾开空间,行叩拜之礼。乐无涯退出几l步,遥遥站定,朗声道:“元将军,圣人有言,身教重于言传!您今日携子,纡尊降贵,来访我一卑鄙小官,足见诚心,明恪甚是感动!”元唯严浓眉一皱,突然觉得这话头很是不妙。乐无涯不理会他,转向呆若木鸡的元子晋:“元二公子,你可知错了?”元子晋觉得他这话问得就很卑鄙,叫他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他咬牙切齿道:“……闻人县令,小可知错!”乐无涯:“那就请你按你父亲所言,动手吧!”此话一出,元子晋舌根都硬了,呆呆望向父亲。怎么个意思?一般人听说要闹出砸车这么大的阵仗,不都是会劝一劝的么?怎么还带拱火的?元唯严愣了半晌,一撇胡须似怒似喜地微微抖颤起来。好一个狡猾的小子!刚才他往后退,合着是怕飞溅的渣滓伤到他自己?!元子晋则是急赤白脸了,厉声呵斥道:“竖子安敢!!”“我如何不敢?”乐无涯只用一句话,就把他怼得没了火:“元将军说了,我仗着六皇子的势呢。”既然元唯严已经毕恭毕敬地把他捧起来,认同他是“仗着六皇子的势”,那他真的仗了,元唯严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张口结舌之余,元子晋还想分辩些什么,屁股猛然从后挨了一发大脚丫子,险些一跤俯趴在地。“畜生,听见闻人县令说什么了?”元唯严道,“砸!”说罢,元唯严眯着眼睛,细细打量起乐无涯来。有意思。自从乐家的小兔崽子死了之后,朝堂之上就成了沉沉的一潭死水,无趣至极。很久没有过这么鲜活伶俐的小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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