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一直记得有双手曾用力将他托出泥潭。那双手的主人坚韧伟大,同时又格外温柔和善,她会替阮寻澜赶走欺负他的恶霸小孩,也会在日暮黄昏后牵着阮寻澜到树底下乘凉写字,会在炎炎夏夜里为他摇蒲扇,轻轻抚着他的发顶讲不完整的故事。
她还是个馋嘴的小老太太,总爱溜达到村头的小卖部买几毛钱的零食,被阮寻澜撞见了就撺掇着他一起吃。
但奶奶只陪他走到了初中。
从前大伯一家看在奶奶的面子上即使再不情不愿也还会负责他一口饭吃,而今奶奶的离世剪去了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大伯待他也愈发刻薄,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不想管他的意思。
小乡村里没有高中,阮寻澜自此到城镇上的中学住宿,一边申请贫困金一边半工半读供自己上完高中,凭着三年努力顺利考到了苍沂大学,彻底脱离那个困住了他近十年的地方。
人生轨迹逐步向好发展,大伯一家却又不乐意了,开始狮子大张口地朝他索要回报。阮寻澜念在那几年寄住的情分上前后汇了几次款回去。
人心贪婪如无底洞,便宜之事总也要不够,得了甜头的人越发索取无度,连威胁带哭闹的态度终于将阮寻澜惹火了。
今天是他23
梁儒海最终难逃法网,桩桩件件加起来一共被判了十年。
梁序笙隔着几道铁栏同他再次见面时男人两鬓染白,眼角不知何时爬满了细小的皱纹,形容举止皆似已枯之木,仿佛在短短一个月间苍老了十岁。
大抵是消化完了连日横生的变故,梁儒海不再歇斯底里,对上梁序笙时神色平静,没再咄咄逼人。
梁序笙望着他憔悴的面容更是顿口无言,恍如隔世。
他们父子俩本就时常相顾无话,那么多年里都没培养出来的温情不会因为这种时刻便突生猛长,相反地,那点岌岌可危的情分在死寂一样的沉默中显得愈发贫瘠潦倒。
没有养料浇灌的感情是长不出来的,即便勉强萌芽了也逃不过半路夭折的命。
梁序笙觉得梁儒海可恨又可悲,可除此之外,竟再也找不出其他情绪了。没有悲痛没有同情,就连子女该有的关怀他也说不出口。
他像一个淡漠的看客,抱着见梁儒海一面的目的来到这里,真见到人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反倒是梁儒海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狱中的琐事,不熟练地询问梁序笙的近况如何。
这些家常对话发生在他们之间是极为拧巴怪异的事,梁儒海大概也发现了,很快便放弃了继续闲谈,捂着脸痛苦地发出今日第三遍忏悔:“怪我被猪油蒙了心,只图眼前小利,罔顾法律界限……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时至今日才明白我错得有多一塌糊涂……”
梁儒海越说越哽咽:“怎么老天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悔改的机会呢?”
梁序笙全程都只是安静听着,没反驳也没劝慰。
这世上那么多罪恶滔天的事,岂能都靠一句轻飘飘的悔不当初来瓦解冰消。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过往那么多可以收手的机会梁儒海都没想过要抓住,此刻再谈懊悔无异于拿梯子拦风,不仅于事无补还徒增繁赘。
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回不了头了,注定要自食其果。
梁儒海慢慢整理好崩盘的情绪,盯着梁序笙身后问:“他没来吗?”
“你希望他来吗?”
梁儒海的目光迷惘地在虚空中晃了晃,良久之后才摇摇头说:“是我对不起他……我当初只是太慌乱了,若能重来一次……”
若能重来一次,会怎么样呢?
没说完的话断在了长长的叹息中,但梁序笙和梁儒海都十分清楚,就算再给他一次机会,在当时的情境下,以梁儒海的性子也依旧会选择漠视人命,为自己的逃避找出诸般借口。
再重来多少次都只是重蹈覆辙罢了。
这种假设本身就没有意义。
探视完梁儒海出来,外头圆日已近西山,梁序笙裹紧冬衣,前后找了好几家花店,终于在苍沂南路的街口如愿买到了一束香雪兰。
雪白的花瓣秀丽淡雅,簇拥在鲜绿的雪柳叶中十分娇嫩,清透花香袅袅飘至鼻间,让风也仿佛沾上了浅淡的甜味。
梁序笙宛如掬了一抔清幽的雪回家。
落日的残光暖融融打在身侧,将他归家的路拉得橙红影绰,像他小时候看的漫画一样充满无限期盼。
梁序笙踩着斜阳的影子迈得愈发雀跃,遥遥地看见阮寻澜长身等在门口,身侧立了两个大行李箱。